我把头转回去了。
车继续行驶,经过一座人行天桥。
于是我又想起,自己小时候一直弄不懂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马路近在眼前,阿树就是非得带我走地下通道或天桥。即使在我实在不想绕远路,或者只能过马路的时候,他也得犹豫好久;并且就算绿灯当前,他必须确认整条马路近乎空无一车才肯过,这相当不正常,令人费解。
跟老夏出门就没这么麻烦。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白熠。
“啊,知道。”他说,“但不能告诉你,因为你太小了,明白吧。”
我很生气。
明明都一起“阳性和阳性间的谈话”了,姐姐还用一副大人的口气跟我讲话,真叫人想不通,简直无可救药、不可理喻。我马上就不理他了,改为走进厨房,直接问老夏:
“你知道为什么吗?事先声明,我一点也不小,开学我就要上二年级了。”
“行,我考虑一下。”老夏说。
他考虑完后,讲了一件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为悲惨的事:四十多年前,在首毓婆第二次怀孕期间,他的丈夫在过马路时,被一辆失控的车子撞得抛飞出去,当场死亡。当时也差不多读二年级的阿树也在场,甚至倘若不是首婆(也就是他的首母、首毓婆的丈夫)最后关头推了他一把,我跟白熠永远都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我爸爸的骨裂在四个月后基本痊愈,但此后十几年,他都被人嘲讽是阳性里的软蛋,因为哪个阳性会一过马路就头晕,有时候还吐呢?这里就有一位。
听到这里,我心里特别难过,立刻跑去找阿树,向他保证自己将终身不过马路。彼时后者正坐在书房修理一件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小玩意儿,闻此一脸懵逼,随后先看看我,又看看老夏:
“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钓过鱼。”老夏淡定地说,“就你能说,我不能说?”
“那不一样。”阿树试图反驳,“我只停留在假想,你这太具体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老夏坦然自若,“他明年就上二年级了,而且,也迟早要明白,所有人的创伤都应该被尊重。”
可能因为家里确实很少谈这事,当天晚上,我就了解了更多细节,关于当首婆意外身亡后,所有人是肙何继续生活下去的。起初我以为最大的问题是怎样做到“节哀顺变”,但实际上,还有不少现实问题,它们显得更严重。
即:钱。
我很小就知道,家里不差钱。我们住着市价八位数的大房子;每天吃真正的鸡蛋、每周早餐里有两天是三文鱼、两天是澳洲牛肉片;坐飞机时只买一等舱。我武断地认为爸爸的祖上也很有钱,但其实不是这样。即使在首婆生前,阿树家里的财政情况也只是“还可以”的程度。伴随这位可敬的人的去世,经济来源直接断掉,首毓婆必须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地供养剩下来的两个孩子。
真实过程和听起来一样难。
因为首先,首毓婆没能从肇事者那里拿到多少赔款(对方也很穷)。
其次,因为腿和心脏都有点病,加上没上过学,他难以找到较为稳定的工作。
最后,首毓婆没有任何亲戚帮衬。他生于正式建国前的内战,因为家里揭不开锅而被送去别人家里当“待年归”,因此既没有自己的姐妹,也没有爸爸。随后世界大战开打,南方大乱过一阵,他又跟本要结配的那家失散了。直到世界大战结束,他才被人介绍给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首婆,和这个退伍空军兵过了几年较为安生的日子。后者的长辈也都早已去世了。
因此到了这个地步,最现实的指望其实是,首毓婆能找个新丈夫。
但作为有两个“拖油瓶”(小的那个于他丧夫一个月后早产)、多病、无法再生育,文盲、又并不漂亮的阴性,这无疑非常困难。首毓婆于是将视线转向了伴随首婆死亡而降临的另一件东西——
抚恤阳性名额。
但是,给谁呢。
给大的?
将名额给8岁的白建树,那么一年之内他会直接获得阳性别,有机会得到补助金去住校,从而尽快让家里稍微好过一点儿。而且阿树成绩一直很好,有了阳性别,以后就能去读大学了。
但问题在于,首毓婆之所以拖着自己并不太健康的身子二次怀孕,正是因为,已经没人觉得这孩子有阳的希望了。性格不对;长得又瘦又矮(虽然当时还没这个概念,但阿树的磑地值明显较低,我的4点多可能就是遗传了他的基因);成绩也没到“绝顶”程度,至少从来没拿到过第一名。
到了现在,还新添一条:
他不敢过马路。
首毓婆难以抉择。他很爱自己的孩子,不愿让他去当逆向错位人,那无异于饮鸩止渴——具体原因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可以自己想想。总之,这类人自杀和患精神错乱的概率奇高无比,连看不懂报纸的首毓婆都知道不能这么做。
等等。
“可你不就是阳性吗?”我问。
“你继续听。”老夏说。
好,总之不到万不得已,首毓婆不想把名额给阿树。然而他很快不得不承认,情况确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命运之轮阴险地转动,我爸爸开佁了他身为逆向错位人的一生。所以我其实能明白,为什么在每一张在首婆去世后拍摄的照片里,阿树都是那个表情。我只是想假装不明白。
但大家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事实上,一切终于慢慢变好了。
阿树顺利成为阳性,花了几年时间,好歹把自己的错位给掰正了。他考上外地的大学,边读书边同时打三份工,因为弟弟已经能看出来是个阴性,比自己当年显得更阴。虽然期间有首毓婆的另一个朋友资助,那些年里,阿树最奢侈的个人花销居然是一场阑尾手术,而且钱还是朋友(陆阳先生)帮忙垫付的,直到今天也没让还。
“但你现在非常有钱,对吧?”我抱着火箭抱枕问他,“可以做很多阑尾手术,虽然你可能已经没有阑尾了。”
阿树对此笑了半天。
“对。”他说,“所以多想想好事,明天应该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