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来到正殿时,发现武则天正在发怒。 他们的这位母亲发怒时,并不会大吵大叫。因为她觉得只有无能者才会如此情绪失控,所以她永远是冷静而理智的。 室内非常安静,宫人们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连招进来的那束光,都显得十分拘谨。 太平一踏进门,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但此时缩脚回去,就已经来不及了。 “太平。”太后从宝座上张口,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乐。 “母亲。”太平应声走上前去,乖乖巧巧,软软糯糯,脸上更是笑容灿烂,“我来宫里看您,听说您正在忙着,所以去别殿看了看哥哥。” “嗯。有事?”武则天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目光越过太平的肩膀,看到后方的李旦。 “也没有什么事。”太平摸着自己的肚子,“就是,我又怀上了,所以特意来跟母亲说一声。” 武则天的视线,顺着她的手看向了肚子,最后点头,“添丁进口,的确是喜事。婉儿,给公主府准备一份贺礼。” “是。”上官婉儿在旁边应道。 武则天又将目光放到了太平身后的李旦身上,“皇帝过来,是有什么事跟哀家说?” “儿子,”李旦艰难的张口,迎着武则天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却还是停住了,“想起许久没有来请安,特意来向母亲问安。” “只有这件事?”武则天的声音冷冰冰的。 “儿子,儿子还为老师之事前来,”李旦见状,知道瞒不住了,索性直接上前,啪嗒一声跪下,“母亲,老师那人的人品你是知道的,正直迂腐,说话难听,但他没有坏心思啊。” “你是皇帝,不能跪我。来人,扶皇帝起来。”武则天不慌不忙的,先让人把李旦拉起来,然后才反问,“那皇帝认为,何为有坏心,何为没有坏心思?” “我,”李旦张口,不知如何说起。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武则天神色淡淡,“刘袆之的确是有忠君之心,只是,他忠的是哪位君?” 李旦坐在那里,汗流浃背,口不能言。 “陛下年轻,还人还停留在早先,却不知道这人心最异变。” “走过一次捷径的人,没准儿就想走第二次,第三次……这天下有哪种功劳,能比得上从龙之功呢?” “对于大臣来说,这宝座上最好是个泥胎木偶,可我们家的天下,又岂容这些人指手画脚?” “老师或许并没有这么想……他昔年受母亲拔擢,对母亲极是忠心。如今不过一次酒后失言,就落得如此下场,传出去,传出去”李旦终于鼓起勇气,与武则天对视,“母亲难道不怕天下人寒心?” “我不怕天下人寒心。”母子俩对峙片刻之后,武则天忽然笑了,“世人惧我,畏我,总好过欺我,瞒我。” “人心难测,那就不要测了。” “哀家以后只观其行,不问其心。” “能者上,庸者下。” “他要做忠臣良相,那我就成全他。婉儿,下旨,赐刘祎之死。” 李旦瘫坐在那里,面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洛阳的坏天气,并没有传染到房州去。 房州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李显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让人将那些消息传递给他。 是考验,再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是否可堪大用, 还是试探,看他是否还有不臣服的野心,一旦发现迹象就掐灭? 起初,李显还惴惴不安,各种揣测,跟空气斗智斗勇。 但是现在,想通之后,他放下了。 换一种心态,再次看来,只觉得房州哪儿哪儿都好。 天高皇帝远,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天好,地好,空气好,花花草草也好。 没有长安城那么繁华,却也没有那么喧嚣。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的女儿一心想要读书。 ** 李裹儿快要烦死了。 她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现在的她已经有两岁了,按照道理来说,应该开蒙了,但是家里完全没有人提起。 母亲整日里只知道打扮她,父亲更离谱,成天带着她招猫逗狗玩蛐蛐。 她脑中原本不多的学识,随着长大已经模糊了,最近她发现自己连字都不太记住了,除了比寻常小孩儿聪明点外,其它已经个两岁幼童无异。 再被他们这么教养下去,等她十四岁入京,她一定比上辈子更加丢人! 她大唐安乐公主,不能接受这种命运。 她要自救! 所以,这回她吨吨吨的藏在柱子后,躲避众人目光,打算等下偷偷跑到书房里自力更生。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躲着躲着,她就在柱子后面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旁边有个小脑袋,靠着自己也睡得正香。 “你怎么在这儿?”李裹儿豁的一下起身,看着旁边的李仙蕙。 “我在陪你一起躲猫猫啊。”李仙蕙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结果裹儿你睡着了,我在这儿等你醒来。” “你回去!”李裹儿起身,倔强的朝书房走去。 她简直恨透了小孩儿的身体,究竟哪天才能长大啊。 “阿娘说我是姐姐,我要照顾你。”李仙蕙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你不要跟着我,我不想跟小孩子玩!”李裹儿加快了速度,试图用跑走来摆脱烦人的姐姐。 “哎呀!”李仙蕙在后面惊呼了一声,李裹儿听到不对,再回头就看到她已经摔倒了地上。 “你,”李裹儿不得不停下来,怒气冲冲的对着地上的小肉团喊着,“我讨厌小屁孩!” “可你是妹妹,”李仙蕙很皮实,跌倒了也不哭,自己慢吞吞的爬起来,努力把小裙子上的褶子抚平,“你是比我更小的小屁孩啊。” “我,”李裹儿被堵得,顿时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说道,“对,所以我连我自己一起讨厌。” “哦。”李仙蕙应了一声,走过来,强行抓住了李裹儿,欢欢喜喜的说道,“没关系,我不讨厌你。妹妹,我们一起去玩躲猫猫吧。躲猫猫可好玩了。” “我不要。”李裹儿努力挣扎,但她还没有李仙蕙年纪大,根本摆不脱李仙蕙的“熊抱”,当被牵扯往庭中走起来时,她终于忍不住,使出了小孩子的终极大法 “我要读书。”李裹儿哽咽的说道。 “读书,”李仙蕙蹲在妹妹面前,脸上写满了困惑,“那是什么?” “就是书房里堆放的那种东西,书,竹简,帛书,纸张,都可以……我想读书,我想识字……呜呜,我不想死。”李裹儿越说越伤心,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李仙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不想死。” “我不想阿爹阿娘死,不想哥哥姐姐们死,不想我们家最后连一丝血脉都没留下,任人编排,成为史书上的一段笑话。” 李仙蕙不太懂李裹儿的悲伤为何而来,那对于三岁的她是个太高深的命题,她只能理解:她妹妹想要书,如果得不到,就会很难过很难过,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