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冷雨,比初春急密,比盛夏绵延,在荒野间织就一张无边丝网,铺天盖地。
一名头戴幕篱的男子扛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女子,穿过丝雾般的雨帘,来到林深处,毫不留情将她扔在地上。
“陆云……你这人面兽心的败类……我若不死,必会回来……取你性命……”女子缓缓蜷起身形,颤抖着张开双唇。她已奄奄一息,话音极其微弱,一出口便被漫天卷地的雨声浇熄。
而那男子的身影,在她说完这句话前,便已转身而去,消失在雨中……
“啊——”顾瑶迦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坐起。她仍旧觉得浑身湿哒哒的,黏黏糊糊好生难受,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躺在雨里的是她,此刻坐在床榻上的也是她,两种处境都那么真实。
在“梦”里,她刚过二十一岁生辰,坐上花轿,嫁给了十八岁便已定下婚约的陆云——那可是当今江湖之中,人人向往的青年才俊,弱冠之年,便已凭借一手家传绝学“宗光剑”登顶武林盟主之位。
可顾瑶迦却显得平凡许多。她虽从小随父学习偃术,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艺不精,不求上进,一直未能在江湖上闯下名头。
这桩婚事,原是江湖上的一桩美谈。却不想就在婚礼之后,陆云便换了一副嘴脸,毒杀顾长平,将不服他“管教”的顾瑶迦囚入暗牢,虐待至死,又扔去荒野。
“还好只是梦……”顾瑶迦暗自庆幸,起身走到镜前,拿起木梳,正待梳头,却忽然僵住。
这把丹桂雕花的黑檀木梳,分明在三年前便磕坏了一个角,以至于上边挂的流苏断了线,掉了一颗琉璃莲花珠。就为了这颗她最喜欢的珠子,顾瑶迦整整失落了一个下午。
可现在这把梳子完好无损,流苏也还好端端挂在上面,和新买来的简直一模一样。
顾瑶迦颤颤扭头,望向铜镜,看着镜子里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和身上所穿的,领口绣了翠竹的中衣,牙齿咯咯打颤。
同木梳上的流苏一样,这件中衣也在前几年勾丝破了个大洞,被她压在箱底,再也没有穿过,如今竟完好无损穿在她身上。
顾瑶迦再也坐不住,起身拉开房门,看着家中熟悉的庭院,陷入沉思。却在这时,一声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瑶儿,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换好衣裳?”
“爹爹?您……您没事?”顾瑶迦大喜抬眼,看着父亲顾长平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一时热泪盈眶,大步奔上前去扑入他怀中,喜极而泣。
“什么有事没事的?”顾长平一脸莫名其妙,拉开她仔细打量一番,伸手碰了碰她额头,疑惑不已,“这也不像病了。怎么净说胡话?”
“爹爹我……”顾瑶迦话到嘴边,突然梗住,一个激灵僵在原地,想到方才发生的那些怪事,下意识问道,“爹爹,我今年几岁?”
“十八呀。”顾长平愣了愣,道,“你这丫头是怎么了?”
顾瑶迦退后一步,满脸震惊望着他。
怎么会是十八?怎么一觉醒来,便回到了三年前?
顾长平可管不了这么多,指指房门对她道:“哎呀别发呆了,再不收拾,一会儿让人看了笑话。今日可是你与阿云定亲的日子,万不可迟了。”说着抬起双手,轻轻击了三掌。
墙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没过多久,一副与人同高的偃甲人迈着灵巧的步伐走了进来。
“阿呆,服侍小姐梳妆。”顾长平说完这话,便即转身走开。
浑浑噩噩的顾瑶迦就这么被偃甲人推回房中,梳洗打扮一番又拉出门来,跟着顾长平坐上门前由两匹偃甲马自动驾驶的马车,驶离街道,来到城里另一头的陆宅门前。
陆云身着一袭颜色淡雅的圆领长衫,腰间系着镶着一排白玉平安扣的蹀躞,站在门前,一见陆家父女走下马车,便立刻迎上前来,满面春风,道:“顾伯父,瑶迦,你们来了。”说着,便去拉顾瑶迦的手。
顾瑶迦下意识后退一步,满脸戒备地盯紧他双目,像个时刻要与敌人开战的刺猬,全身寒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陆云困惑问道。
“小姑娘家家,阴晴不定,你别管她。”顾长平笑着指指他道,“还有,你这小子,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哦,是。”陆云即刻拱手,恭恭敬敬朝顾长平躬身施礼,“小婿陆云,拜见岳父大人。”
“这就对了。”顾长平呵呵笑着上前,拍拍他的肩,正要一道往院里走,却又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顾瑶迦,不禁叹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道,“傻丫头,别站在那啊,一块儿进去。”
顾瑶迦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陆云,脑中思绪飞快流转,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神来,道:“我不舒服,要去方便。”说着不等二人回话,便飞也似地跑进院中。
满庭宾客,人山人海,顾瑶迦却顾不上多看一眼,而是沿着早已熟悉的小路跑去后院。她依稀记得,梦里她亲眼看见陆云用她的性命逼迫顾长平饮下毒酒后,满脸阴鸷将她扛起,带去宅子后方一道小门后那早已荒废的偏院里——偏远角落地面,有一道被重重乱石杂草覆盖的暗门,通往地下密室。
她就是被陆云关在那里,施以种种酷刑,逼问出顾长平那些偃甲秘术的关窍所在,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又弃尸荒野。
一刻钟后,她靠梯子翻过紧锁的门,来到荒院里,恍恍惚惚穿过与梦里一模一样的那些荒芜景物,站在了那道暗门前。
顾瑶迦疑心自己疯了,伸手掐了自己一把,立刻感觉到了疼。
顾瑶迦重重跌坐在地。
原来那些都不是梦,而是自己的的确确死过一次,又重生回到三年前。
顾瑶迦哑然失笑。
她怕陆云发现端倪,趁着院外无人又爬上梯子翻回门外,将一切拿动过的东西恢复原状,一路贴墙而行,匆匆忙忙跑回席间。
这个时候所有宾客都已坐在了自己该坐的位置上。顾长平与陆云坐在一处,言笑晏晏,聊得正欢。
顾瑶迦头脑一热跑上前去,拉了拉顾长平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