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则成了外甥女小伊丽莎白的玩具。
“这个世界上他爱的,愿意为之妥协为之改变为之不计付出不求回报的只有他的法兰西。我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有那样的魅力。即便他对我有发自内心的感情——即便如你所说,那种感情可以称之为“爱”——又能维持多久?”
苏菲放下手中最后一块积木,刚刚搭出的高塔“轰隆”一声散落:“本就脆弱的平衡,毁灭是注定的结局。妈妈,你希望看到我这样吗?”
卢多维卡摇头制止了正在地上捡拾积木的娜塔莉,看着苏菲叹气。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被保护得太好纵容得太多的女儿是固执任性的,现在却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她以为永远不必质疑也不需颠覆的记忆。许久,她温和了语气,重新开口:
“你会改变的,苏菲,每个人都会。爱不是一个结果,而是过程。当你结婚以后,和他生活在一起,有了属于你们自己的孩子,你才会发现曾经以为会永远放在心底的人只属于过去的年少时光。而你的丈夫,你的家庭,才是你应当珍惜的幸福。”
“就像你和父亲一样?”
卢多维卡笑了笑,没有回答。
“可我不是你,妈妈——无论我多么像你。”
“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到此为止。”公爵夫人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最近她的偏头痛发作得有些频繁,“等阿朗松到了,我们就会公布婚约。”
“不,妈妈,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你必须学会服从。”卢多维卡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等你成为阿朗松公爵夫人,会为此而感谢我的。”
“妈妈!”
可公爵夫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服从?”
苏菲跌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中,喃喃低语,像是回答又像是自嘲,“或许我会学到的……在一个合适的地方。”
慕尼黑圣母大教堂。
苏菲跳下马匹,一路疾驰几乎耗光了她的体力,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在这样一个天主教国家,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避免地与宗教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诞生之初接受洗礼到离世之前做出忏悔,甚至连结婚誓词都要回答“在神的帮助下”;而现在,这里似乎也成为了她最后的庇护所。
推开门,光线陡然暗了下来。两侧墙壁上在外面看似平平无奇的玻璃花窗,也在蜡烛的照映下呈现出缤纷的色彩,那些图案和故事便刹那间鲜活起来。可苏菲此刻却无暇欣赏,只是提着裙子匆匆穿过一排排空旷的座椅。
“我需要跟您谈谈。”她径直走向神龛前白袍外披着黑色斗篷的年长修士,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急切和恳求,“现在。”
“苏菲公主?”尤尔根神父抬起头,微微一愣。烛光下,面前的姑娘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比往日急促许多,显然是心绪不宁。
“跟我来。”他轻轻揽过苏菲的肩膀,带着她走到一间无人的小型礼拜堂。
或许是神父无言的安慰,又或许教堂本身便带着某种安定平和的力量,苏菲坐在神父的身旁,觉得自己的心跳也慢慢舒缓下来。
“您是否认识凯泽斯海姆修道院的院长?”
尤尔根神父因为这个突兀的问题怔了怔。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还混合了疑惑与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苏菲垂下眼睫,深深呼吸,“我需要帮助。您的,还有……上帝的。”
“殿下,我恐怕您不能——”
“为什么?因为您称呼我为殿下?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奎德林堡修道院的每一任院长都是公主……”她自嘲地一笑,“说起来,我也不过只是个公爵小姐而已。”
奎德林堡。
苏菲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姐姐海伦妮口中——这个建在教堂山上的修道院经历了将近一千年的风霜,统治者也几经变换,却始终保留着每一任修道院长都是公主的传统。从最初那个横亘西欧和中欧的庞大帝国,到后来迅速崛起的普鲁士,无一例外。
“殿下……”尤尔根神父轻声叹气,“您不知道吗?凯泽斯海姆……已经不是修道院了。”
“什么!”
“拿破仑侵略战争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吞并,这个您多半已经知道;只是在那次吞并中消失的不仅仅是神圣罗马帝国,也不仅仅是附属的公侯国,主教国和自由市,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室修道院。这其中就包括奎德林堡和凯泽斯海姆——凯泽斯海姆修道院的房子,现在已经被用作监狱了。”
“那别的地方呢?”苏菲的表情有瞬间的茫然,“我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一份神圣罗马帝国皇室修道院的名单,整整三页纸的,总该有……”
可神父只是温和而悲悯地看着她,缓缓摇头。
“……我甚至无法找出合适的词语准确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震惊?失望?还是不知所措?原来我以为的庇护所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了说不的权利。”
帕森霍芬的夜,书桌上蜡烛的火焰随风跳跃,日记本上的字迹也随之拉长旋转。
苏菲第一次看到凯泽斯海姆这个名字是在莫扎特书信集中。
音乐家在那里修订完成了写给巴伐利亚选帝侯夫人玛利亚•伊丽莎白的小提琴奏鸣曲,尽管莫扎特本人更喜欢上奥地利的克雷姆明斯特修道院,但苏菲却记住了这个拥有“最美丽中世纪建筑风格”的地方。只是她忘了时间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一百年前的莫扎特不会想到一个叫拿破仑•波拿马的科西嘉人给法国,甚至整个欧洲带来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现在的她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一百年后也不过是历史书中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
苏菲从未像那一刻般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世上的一切都无常如草芥,人类亦然。就像开在沙漠里的花,当风吹过就已经消失,而我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不再有任何痕迹……”
日记旁是一本摊开的《玫瑰经》,来自于尤尔根神父的馈赠。而这段话下面,被它曾经的某一任主人用黑色墨水划上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