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承十九年,春。
漫天星河嵌进深邃的夜中,一轮玉盘在云中缱绻。自打了春后,这皇城便整日彤云密布,天色朦胧,捱了有月余,才堪堪见到今日的月亮。
威严高耸的宫墙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十分幽邃。前头儿两个掌灯太监弓着腰,许是上了年岁,脚步有几分拖沓。陆云起耐着性子,施施而行,冷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头痛欲裂。
肆虐的风如同带着寒冬腊月的冷气儿,直教人想将衣衫裹得紧了又紧。还未吐芽的枯枝子跟着沙沙作响,连路边宫灯里的火苗也忽明忽暗,不消哪刻就灭了。
“陆太傅,车马已在前面候着了。这额上的伤当真不打紧吗?奴家还是去太医署传唤一声。”一旁的太监略有些担忧,尖细的声音在这逼仄的夹道里更添几分刺耳。
安抚太子几个时辰,陆云起着实有些乏累了,只想早些回府。他摆了摆手,行礼道:“公公有心了,陆某无碍。”
陆云起话落便登了车,待启了步,他整个人才松懈下来。太子盛怒的原因,他是知道的,事起春蒐,这是立太子后第一次狩田。为博龙颜大悦,太子苦练骑射数月,甚至寻了名弓龙舌,圣上也对此延颈鹤望。可那日众目雎雎之下,他激弦发矢,应声而倒的竟是一只乌鸦。
乌鸦是不祥之鸟,乃亡国之兆。
不出一日,此事就传遍了皇城各个角落。
民间传言纷纷,立了太子后,光景就开始差了,今年更是开年不顺。至今日,朝堂上隐隐有了劝诫圣人,以国运为重废黜太子的声音。
陆云起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指尖湿润黏腻。太子听闻此事,赫然而怒。他到时,书房已是一片狼藉,殿下迁怒于他,这伤便是被笔架砸到的。
想到这儿陆云起有几分头疼,他捏了捏鼻骨,手指捻搓着。他是熟识太子的,虽不至传言那般,倒也实在是迂了些,难堪大用。若不是摊上皇贵妃做阿娘,哪轮得他主持东宫?
如今宰相与太子分庭抗礼,与其去扶上不了墙的烂泥,倒不如给自己多留条后路。
十日后,夜。
皇城早已陷入黑暗,唯有相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相府公子的花烛之喜,高朋满座,冠盖如云。
徐君月坐在厅中角落,拄着头看着手里的酒盅,难怪都说相府如今与东宫鼎足而立,这五瓣梅花口盏上印的皆是龙纹,不仅如此,圣上重视宰相,还免了今夜的宵禁,望宾客尽欢。
幽花滴露沾纱帽,她手指摩挲着扶手上的花鸟纹,醉眼朦胧,心里直可惜好酒不能尽兴。
“明日相府大喜,我要你去偷账本,事成,我便放你走。”廊上挂的喜纱拂过她微醺的面颊,主上的话回响在耳边。
她是太傅府的暗线,替太傅做着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自生来,便长在暗处,总是祈盼能见着光。承蒙陆府重用,她读了许多书,书中世界大千,她心之所往。
一朝得主上松口,她有望恢复自由身。看来今日似乎不止是相府的喜事,也是她的。
百声鞭炮响尽,差不多该动手了。
“见郎君似是未醉,可否与鄙人共饮几杯?”一男子负手而立,白衣青袍,翡翠竹簪冠发,腰间白玉带钩上挂双龙盘日翠玉佩,仪表堂堂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硬撑罢了。”徐君月眯着眼笑了笑,刚起的身子顿住,只得向后挪了挪。
“礼还未成,这便要走?”那人自顾自坐了下来,一眼看穿她的意图。
徐君月瞟了眼人群正中,新人早已喝的不省人事,若等礼成,怕是黄花菜都凉了。可眼前人却气定神闲,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哗得一展,那气势容不得她说个不字。
“恭敬不如从命。”徐君月拿起酒盅仰头喝尽,豪气冲天,实际上一半都洒了去。那人似是未见她这小把戏,摇了摇折扇,嘴角上扬,小口啜饮。
推杯换盏间,几壶酒便下了肚。两人从诗词歌赋聊到唇红柳绿,就是不见对方有醉意。徐君月皱着眉,想着如何脱身。
“百杯须痛饮,一枕拚春酲。这酒喝得如何?“那人面不改色。
“酒是好酒,就是有些多了。”徐君月撑着头,佯装醉意,摆了摆手。
“相府的迎春开了,不知郎君可有兴致与我一同逛逛?”那人眼见徐君月没接话,补了句:“莫不是怕了我?走走罢了。”
徐君月打量着他,看服制,少说官阶三品,且他一介文弱书生,对付起来倒不难。躲了那些守卫的府兵不说,若是还能从他口里撬得几分秘辛,想必主上放她也更容易些。她思躇再三,最后点了点头。
相府的士兵对身侧人颇为敬重,畅通无阻。两人行至园里的亭子,檐角的漆画暗夜一笼,乍一看让人心惊,周边昏暗,只有花间的几盏灯笼随风摇摆,烛芯子也跟着一明一暗。
那青衣男子刚饮尽一杯茶,仰莲纹青瓷杯底儿磕在云石桌面上,清脆悦耳。
“其实郎君今日并非来贺喜的吧?”青衣男子悠悠开口,“称郎君或许有误,应该是姑娘。”徐君月身形一僵,缓缓回身,对方斟着茶,眉目低垂。
春风忽起,花瓣纷纷扬扬。徐君月看了眼落到脚边儿的迎春,她自知身份暴露,也知此刻尚能逃身保命。可若是一走,岂不是永远受制于人?这落花尚且能随风而去,怎得自己这一大活人只能望着那四方的天儿?
还不如,拼死一搏。
打定念头,衣衫一掀,拔出袖中短刀。利刃破风长鸣,青衣男子似是早已察觉,微微侧身,擦耳而过。
几个回合下来,徐君月拼了全身力气不过伤他衣裳的一角。真是喝酒误事,徐君月暗叹自己大意,竟未发觉此人身法如此之好。
“真是可惜了这身衣裳,上好的缭绫,为着今日圣上特意赐的。”那人笑吟吟地拎着自己被划烂的衣角,赞叹着:“姑娘算得上好功夫。”
说话间,折扇啪地打在徐君月的手腕上,匕首轻易被卸掉。他一脚踢在刀柄上,身旋之际,一手接住刀,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的路数看似轻盈却不乏力道,又快又精准,一呼一吸整个人便被钳制,她那把不知取了多少人性命的短刃,终是抵她自己的脖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