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芬回到家里又已经是很晚了。
曾友全和吴淑容正在灶屋昏暗的灯光下吃苗条,见失魂落魄的女儿推门进屋,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老两口慌忙丢了饭碗迎上去,都十分意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晓华没留你住一晚吗?”
德芬摇了摇头,恹恹的没做声。
吴淑容就追问:“咋回事?是没找到人吗?他出差去了?不然这么远的路,你一天之内赶个来回……”
德芬疲惫地扶着桌子在长条凳上坐下来,垂眼低声道:“晓华他,他忙得很。”
“忙得很?”吴淑容登时来气,“再忙也该叫你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来啊,他怎么变得这么不会做人了?!还有,婚事他怎么说的?”
两口子已经明显感觉事情不对劲儿了。
曾友全一张瘦削的橘皮脸皱成了一团,耳听着妻子问话,眼睛则一转不转地紧盯着女儿等待答案。
德芬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晓华说,等他端午节回来再说这个事。”随后咕哝着好渴,伸手端起桌上不知是父亲的还是母亲的面碗,仰头咕噜咕噜一下子就喝了半碗面汤下去,然后起身走向里屋。
“德芬……”吴淑容下意识看向丈夫。
曾友全抓着她的手臂,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再追问了,结果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吴淑容紧皱着眉头抿了抿嘴,然后走到房门口,向里面柔声道:“德芬,你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妈给你下一碗面条吃。”
“不用,我不饿。”
那就是没吃了。
那天杀的顾晓华,不但不给德芬安排住宿,连饭都没招呼女儿吃上一口。
吴淑容和曾友全心里恨得要死。
再恨,也拿人家没办法。
毕竟是你女儿恨嫁,总不能拿着刀子逼人家娶。就算别人就范了,以后女儿进了人家门,有好日子过吗?
所以,把女儿这头哄回头了才是正经事。
吴淑容便只是劝:“怎么不饿?这还有一大晚上呢,半夜会饿得睡不着。等着,妈这就去给你下碗鸡蛋面来。”
吴淑容转身就要去灶膛边烧水下面,身后德芬扬声道:“妈,我不想吃。”
紧跟着黑黢黢的里屋里传来悉索的声音,像是德芬抖开了被条,摸黑躺上床去了——她灯都没打开过。
吴淑容回身来忧愁地看看老伴。
曾友全推开面碗,布满老茧的双手在脸上抹了把,沉声道:“看样子,她和顾晓华谈得并不顺利。”
“是啊,这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但,两口子却都没有显露出震惊和愤怒之色,反而各自心头都有了长松一口气的感觉。
顾晓华这么多年不娶他们的女儿,震惊、愤怒、不甘、委屈,早就给消磨殆尽了。两口子已经看淡,如今只一门心思,便是劝德芬尽早回头是岸。
顾家那头一日不明确说不娶,德芬就一日不死心。早点说清楚,对女儿是解脱呢。
只是,两人心里隐隐都有些担心,担心德芬钻牛角尖儿,担心德芬会想不开。
吴淑容满脸愁容地收拾碗筷,其实碗里的面条都只吃了一半,可二人都没了胃口。
曾友全提了根矮凳坐在厨房门口,抱着水烟筒抽,眼睛望着倾斜在院坝里的月光,一语不发。
酷暑的夜里虫鸣啾啾,唱得很欢快,然而再欢快也驱散不了这家人内心各自的心愁。
转天上午,张娴雅觑了个空将顾晓华自车间叫出来,“我终于说服爸妈见你啦,他们让你晚上来家里吃饭呢,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张娴雅恩赐似的的口吻叫顾晓华有些不舒服,但是张家愿意让他上门去拜会的巨大喜悦冲淡了一切不适的感觉。
终于要等到结果了,成与不成,就在今天晚上这顿饭上了。
那头德芬逼他,顾晓华也寻思找个机会逼一逼张娴雅,他也是等不起的。
还好,他还没来得及逼了,张家已经迫不及待找上来了。
不过顾晓华心眼儿多,仍有些不确定,问张娴雅:“就只是叫我去你家吃顿饭么?”没等那头回答,还故意补了句:“要只是吃饭,我就在食堂吃了算了,上你家去,你爸是我领导,我吃着拘束着呢,怕到时候筷子都不敢伸出去夹菜。”
张娴雅给他逗笑,伸手攘了他一把,含嗔带怨,“少说废话,你到底来不来?不来可别后悔!”
顾晓华一听最后一句,立刻嘿嘿一笑,“来,当然来。只是,你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说吧,到底是为啥事儿?”
张娴雅这时候拿乔了,“哼,你爱来不来!”甩头发走了。
顾晓华便笃定了。
张娴雅不愿明说,但是她脸红了。
自然,此去多半就是谈两人的婚事。
顾晓华欣喜若狂。
下午顾晓华特意请了半天假出去采购,他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瓶椰岛鹿龟酒——话说“常饮鹿龟酒,活过九十九”,这酒送张德生最合适不过,还买了一条丝巾——送给张娴雅的,另外有一盒美容养颜的补品——是给张娴雅她妈的。可细致了,他把张家一家三口都照顾到了。
终于等到了傍晚,顾晓华迫不及待地提着大包小包去了张娴雅家。
张家住的是机械厂分配的福利房,两室一厅,有自己独立配套的厨房和卫生间,比职工宿舍楼一层楼的人只有一个厨房、共用一个卫生间和浴室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顾晓华站在楼下仰望着红砖黛瓦的六层小楼,歆羡不已。
时间步入九十年代后,单位上的福利房分配越来越困难。以前还能盼望着分到一间老职工换新房后腾出来的旧的脱壳房,可是企业的效益不景气,已经有好多结婚生子的职工等了七八年都还没等到福利房分配。所以,像他这种才工作两年多的,还是单身的,想要房子?根本想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顾晓华神情黯然。
甩甩头爬上楼梯,到了五楼张娴雅家,他整了整一身整洁的灰色中山装,暗自做了深呼吸,方才抬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