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你这孩子……”
耳边一声软软的叹息,夹着无奈笑意,似极了幼年的时光。那些顽劣的年月。繁花飞鸟,远山近水,姐姐总无声无息坐在某一角,远远看他调皮捣蛋,待他玩累了扑入她怀抱时,又毫不迟疑地包庇宠溺。那时她目光定然温柔如水,一边帮他轻柔擦汗,一边就是这样无奈地笑,“你这孩子……”
罗天弈面皮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突然扇子乱挥乱点,“你你你!都出去!”将几个丫鬟统统赶走,才一屁股坐到楼梯上,一古脑发作:“你还是我阿姐吗?你还是天赐府的大小姐吗?八年了!你把自己关在一间破庵里,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就是不肯出来!我求了你多少回,好话说尽,嘴皮子都磨烂了你都不为所动!你心里头有我这弟弟吗?你想到爹爹卧床不起至今生死难定吗?当初你割发绝情,不是发誓一辈子不入红尘吗?如今是怎么了?你回来了?四百八十一封情书把你召回来了!你就一心一意只念着一个人!”
啪!折扇猛然砸在木梯上,碎了身伤了心。
善如怔怔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蹲到他跟前,抱起他的手,将握紧的指头一个个掰开,慢慢挑出刺入皮肉的木刺,擦去血污,又拿干净帕子细细包扎了。
罗天弈看她怜惜的神情,默不作声的动作,仿佛八年的牵挂委屈都要融入这如水的温柔中,心里越发难受,“我八抬大轿都请不回来你,舒月岚偷来一堆废纸就哄了你上当了!阿姐,青云帮是什么豺狼窝,舒月岚又是什么卑鄙角色?你怎么就让他给诳回来了?”
“阿弟,我知道你为着爹的事一直记恨舒庄主,可我瞧他这回不像做坏事。”善如柔和的声音就像清风流水,净澈而坦荡。
罗天弈气得眼眶发红,猛地扯开左襟,露出玉削的肩膀,叫道:“你瞧瞧!这一掌谁打的?”肩上肌肉红肿,隐隐透着一丝丝狰狞青线。
善如啊了一声,柔淡的神色终于有些急切痕迹,“快叫个大夫瞧一下,这伤可大可小,万一阴损入筋,整条手臂都得废了!”她虽不识武功,到底是武家名门里长大的,这样形迹清晰独此一家的掌伤倒还认得,正是舒月岚的斩青掌。
“你瞧清楚了?这是他昨日打的,一头给姐姐卖好心,一头冷不丁给弟弟一掌!你说,舒月岚他安的什么心?”罗天弈冷冷道,抚一下肩,又揉揉额,显是发疼了。再看姐姐担忧神色,终于不好再袒露伤处,收紧衣领,补上一句,“你放心,我身上什么疗伤圣药没有?早吃了。”
“阿弟,舒庄主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你可是惹事生非的性子,他为何打你,一定有个缘故吧,你瞒不过阿姐的。”
罗天弈别过脸去,望着窗外一株海棠,不说话。善如也不逼他,往金兽炉里添了一盘龙涎,又把适才煮开冷却的梅茶倒了,重新煮了一壶。水汽渐渐冒出来,才听他突然嗤笑一声,说了一句:“为了你那一心一意念着的心上人!”
善如正摆弄着茶杯,闻言手一颤,到底八年修心,没摔了。沉默良久,却说:“听锦儿说,昨日他在秦淮河上斗酒,为何与舒庄主卯上了?”
“他好色花心,本性风流,你又不是不知。”罗天弈有些恶意地笑,话一出口又后悔,看她神色淡然,却不是可以寻开心的事,便冷着脸道,“秦淮名妓谢明珠,高傲又多才,一向孤芳自赏,丹阳王多次请她喝酒拒不肯赏,偏偏这自视甚高的青楼女子,前几日见了舒月岚,竟自愿倒陪了十杯酒。丹阳王这口气如何吞得下?”
秦淮一场风流盛会,只为鸨寮里的争风吃醋。
真是情何以堪。善如终是住了弄茶的手,默然无语。
罗天弈继续道:“他请舒月岚喝‘御酒’,应天府无人不知,任舒月岚如何高尊自恃,也不能不去。可是他一无强将,二无强势,想羞辱天下第一帮的帮主,谈何容易?舒月岚阴狠得像条蛇,脸上看着恭敬顺从,其实根本不给他台阶下,逼不得已只好请我出面助阵。哼,若不是瞧在这几十年世交的面上,他又是皇上心爱的四皇子,我如何会替他再和舒月岚结这风流梁子?平白挨上这一掌!”
“阿姐知道你委屈。”善如走到窗前,五月阳光艳耀,晃得她整个人空白了一片,她垂下脸去,“舒庄主在那时诱我出庵,想来是要利用我牵制他,可这事端是他挑起的,不该怪舒庄主。以后有这种事,你也不必帮着他。”
罗天弈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两手握得发白,许久才说:“这几年他一直让人盯着无情庵,你一出庵他就知道了。他对你倒是情长,昨夜喝醉了酒,还拉着我要我替他说好话,我真不知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正年少,花好人也好。
善如不语,只是手忽然拍起了窗棂,动作极缓极轻,仿佛每一下都是地久天长的时光。罗天弈望着她虚晃不定的背影,眼神复杂。“他此刻就在门外候着,等你见他。”
她停了拍击,白得透明的手按着窗棂,似按住了自己的心。“你叫他回去吧!我和他,今生无缘。”
“今日不见,明日呢?”罗天弈却似洞悉天机,不能容情,“你肯出庵不就为了他?真不想见他,你就回京师去,这么多年,你也没去看过爹一眼!”
尘心已涟漪,八年青灯古佛,抵不过一朝情动,他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