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席散,几许豪情散落风里。
王晟拿过韩佑武未喝尽的酒坛,鼻底下一嗅,奇道:“竟没掺水?”转念又明白了,“你事先吃了解酒药?”
韩佑武扶着额,到底还是有三分醉意,“王哥,我还得喝碗醒酒汤。”
院中三栋青砖阁楼,飞檐画栱,素雅里透着几分南地的秀气。左楼是看守此处的帮众居所,楼后一重院落,有马厩车舍,右楼厨舍柴房,接一道火巷,两边也有楼舍,这片是仆役住所,中楼才是平时接待宾客所在,客多茶淡,王晟更爱在园圃间大摆宴席。韩佑武说话间,快步奔入中楼,仆人适时端进一壶醒酒汤茶,给他倒了一大杯。
韩佑武拿着杯,边喝边上楼梯,穿过二楼敞厅,便见到廊柱边倚着的人,他走过去,顺手把汤杯往栏杆上一搁,眼角从楼下瞥过。朱栏下是天井院圃,仆役收拾着杯盘桌椅,王晟站在中楼前,手拿一根黝黑烟斗,正望着远空聚散不定的乌云,嘴里吞云吐雾。
韩佑武背倚栏杆,看着那静立柱边的人,那人面相年轻,两鬓却已生华发,一袭银灰衣袍藏在阴影里,身形动也不动,神色淡泊地望着虚空不知哪处。
“白大哥,这四帮人,无什么可疑处。”韩佑武揉着额角醒酒。
“嗯。”白兰相淡淡应了句,“拜贴我查过,送来的礼物也干净,人看着并无异常。”
南京城乃圣朝开国帝都,如今帝驾北迁,仍为陪京行在,自来名士云集,商贾屯聚,宦都财阜之地,修园造府的大有人在。神策门外,城东北便有江左名士顾思弦私造的一座锦绣园林,名叫昭园,集江南秀丽景色于一地,常年举办各种盛会,顾园主于今年二月广发鉴宝贴,遍请武林各大门派世家,于五月十五日赴园赏宝。这几天各地武林人士络绎不绝,前脚后脚都来到这座陪都。
青云帮盘山据岭在此地称霸,守些江湖规矩的帮派,只要不想惹事生非,多数会持贴送礼上门拜山。这当中名门大派自持身份,心底也瞧不上这个行商出身,没有武道宗派底蕴的土霸帮派,因此不肖此举,来拜山的小帮小派据多,舒月岚自然没闲暇搭理。这些小帮派有的连昭园的请贴都没接到,想来此捡个漏凑个热闹,并没天大的事求到舒帮主头上,心底都门儿清,他们连栖霞岭的山门都摸不上去。
应天府是青云帮的基业所在,南直隶的总堂设在府城中,但不似其它省道有堂主统管大小事务,只置了一院五部办事,各部主也与各地堂主一样,日常向栖霞山汇报,算是帮中主事直管。这一院便是这处畅怀院,专门管待各地来客。
入了南京城向地主头儿拜山的,便会被接待到此处,这一院的当家是王晟,他平时也不常会客,只在各帮派有头面人物光临,王当家才会露面。但是拜山这种事是江湖规矩,素来礼重,上门的当然不会是小喽啰,王晟作为地主一方代表,会晤谈判乃至比武宴会,皆由他主持。舒帮主是不管这事的,他只管拜山后发生的事以及能拜上栖霞山的人物,比如是否可和平共处互惠互利,或者该蚕食吞并甚至灭派绝户。
王晟管待拜山宾客,府城里至少还有两部会有人过来,管消息的三部和管人的五部。这次铁拳帮、太清宫、朱册宗和三枪门四帮联袂来拜,这两部当家都亲自过来了。三部的人不会出面,白兰相在这柱下站了多久,几时到来,只怕王晟都未必清楚。他在这高处听宴,底下没一处声响能躲过他双耳,但他背着柱在这处看人,底下还搭起了雨棚——韩佑武总有点不相信。
白兰相看人时眼神是散漫没有落点的,然而醉月阁那个刻薄神医告诉过他,白兰相没瞎。
韩佑武眨着眼凑到他面前,丝丝酒气飘向那张年轻的脸,他侧着头盯着白兰相双眼,那双眼眸色灰淡,渺渺落在虚空。
“我看得到你。”白兰相语气冷了下来,“你看上了哪些人?都是些平庸脚色。探子已跟过去,有异常会告知你。”
“我这不是未雨绸缈么?”韩佑武嘀咕,退开两步。
那四帮人来拜山,韩佑武一圈酒喝下来,也摸了七八分底,这些人来南京赏景,赏的当然是昭园的宝景,但他们并不想闹事,因此拜上青云帮,厚礼结缘,要求个平安。
“绸缈什么?”楼梯间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王晟慢慢走过来,吐着烟说道,“金沙帮的事,帮主恐怕还未息怒,现今多少世家帮派聚到了南京,这节骨眼要想太平都不容易,那些外帮人士,你暂且不要招徕了。”
“只怕过些天真出了事,王哥第一个腾不出人手。”韩佑武叨了句,又去招惹白兰相,“白大哥,今日郑厨子做了鲈鱼酥鲜笋火腿,给你拿点来吃?你要喝两杯不?”
“我吃过了。”白兰相冷冷的,醉眼看人多以为人傻,他不好计较。
韩佑武立时抛弃火腿神来一句,“城里来了携宝的神秘人,我想去掌掌眼。”
这消息是他在酒席间探来,太清宫的人醉熏熏,吐露了隐秘的事,他们在城里碰见几个神秘人,身怀碧落城秘宝,暗中下手两回,惜被对方察觉,事败不敢再造次。
白兰相对于宴席上的事到底听清多少,实在难测,反正听了他这句话,他神色依旧,并没作什么回应。
王晟倒是往栏杆上敲了下烟灰,长长吸了口烟,展眉道:“左右无事,就去走一遭吧。”
白兰相无神的双目转过来,把他们照望了下,淡淡道了个地名:“长平客店。”
王晟出了畅怀院,策马而去。
韩佑武随后跟出,他是孤身过来,也无脚力随从,正想去马厩里弄匹马追上去,院侧转出一辆小马车,慢慢驶到门楼前停下。白兰相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左手攥着把青草茎,越过他去登马车。
车夫戴着竹笠,看不清面貌,静静等候着。
白兰相眼如盲子,却一步不错地踏了上车,他停在车夫座后,从怀里取了一物,一抖手插在车檐上。小马车很简朴,车厢木色泛着经霜历雨的老旧,帷帘是青麻布的,也风吹日晒得褪了色,甚似平常走街窜巷拉货的车子,没有半点装饰,除了他插上的那一物。那物也不见得精致名贵,只是一根仿似木簪的物件,短短的簪柄没入车檐,簪头垂吊着一个素白的玉兰样铃铛,乍看之下并不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