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然盯着李微之看了一会儿,终于回忆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但她不是公主吗?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湛然这段时间正在终南山隐居,对外界的事情可谓是一问三不知。他既不知道长安已经被拓跋隼围了七天,也不知道拓跋隼张嘴就要本朝皇帝的亲女儿清宁公主去和亲,更不知道今夜长安城破。
许是因为他眼中的疑惑太过明显,李微之叹口气,简单解释道:“长安城,被北边的鲜卑人破了。”
她隐去了前因后果不讲,只说了这么一句。
不过这一句就已经够了。
湛然对家国大事并没有那么关心。或者说,他对一个此刻对他而言还虚无缥缈的长安的关心,远远不如他对眼前这个受了伤的人的关心。
所以他只是道:“知道了,那等雨停了,你二人就随我上终南山吧。小僧略通医术,在终南山上有个落脚之地,总还是能够帮衬一二的。”
“姑娘还是把衣服给这位施主披上吧,夜有些凉。至于他的伤,目前也的确没有更多的办法了,只能等明天上山了再说。”
然后,他席地而坐,拿出佛珠,竟闭眼念起了佛。
李微之小心地戳了戳湛然,问:“你能给秦戎征祈祈福吗?喏,秦戎征,就是他。”
她指了指一旁面色惨白如纸的秦戎征。
湛然颔首,应道:“好。姑娘稍稍休息一会儿吧,你看上去也不太好。明天还有山路要走,雨后的山有些滑,我若扶着这位秦施主,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恐怕就很难腾出手相助了。”
他念了声佛号,又道:“有时候,你须得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的保护别人。”
李微之心中的种种不安,奇异地被湛然平静的态度安抚了下来。
犹如在盛夏饮下一盏微苦的茶,水桶落入井中,发出泠然声响。
她又道:“那……能不能给我哥哥也祈祈福?麻烦了,我很担心他。”
湛然再次颔首,却是不答李微之的话了。
她需要休息。
李微之见湛然没有再跟她讲话的意思,就坐在火边,蜷缩成一团,进入了浅浅的睡眠。
如果是以往,她一定会大惊小怪地说这种姿势怎么能睡着。但她实在是太累了,湛然的出现让她心下的不安暂时得到缓解,松了那口气,她才发现自己疲惫到难以言喻。
无梦,不算好眠。
但对现在的李微之来说,已是恩赐。
在李微之没有看见的地方,湛然手持佛珠,在这暗色的风雨晦暝夜中念了一夜的佛。
为秦戎征,为李廉,为长安城破时遇难的千千万万百姓。为已死的亡魂,为未卜的前路,为暗夜里的挣扎。
为这沸腾滚烫的尘世间。
微弱而昏黄的光在他身侧打出一周淡淡的光圈,他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在他的身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人说末法时代,神佛俱灭。
可在这风雨飘摇夜之中,却仍有人踏光而来,带着虽然微弱、但却不容置疑的希望。
佛已灭,而佛光不灭。
佛光碎成了千万片,幕天席地地洒在这人间,藏在每一处微小而确切的善意中,生生不息。
不过这一切又与佛有多大关系呢?
佛曰,不可说。
李微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是被湛然叫醒的,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腰背脖颈都酸痛得仿佛被十八个大汉轮流着捶打过一般。她睁眼,看到门外天空碧蓝如洗,雨已经停了,阳光也已经再次光临这片土地。
是一个好天气。
她转身去看秦戎征,一扭头就发现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
是她的衣服。因为正虚虚地搭在她身上,所以才会一转身就掉落。
秦戎征身上依然盖着两件衣服,只不过一件是那件沾满了泥土的衣服,盖在外面。另一件是霜色的僧袍,穿在里面。
而湛然,尽管雨已经停了,但他还穿着那件蓑衣。
秦戎征的脸色依然很差,苍白的失血过多的脸,看上去状态还是不太好。
李微之有些饿了,这才想起秦戎征也自昨夜起一直没有用过饭。她有些慌张地问湛然,这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应该怎么喂他吃些饭。
可她只有干粮。
兄长给她准备的居然是行军途中的那种干粮,踏实耐饿,缺点就是比砖都硬。她一个还算健全的人费劲啃啃也就算了,秦戎征都这样了,要怎么吃?
湛然摇头,道:“他现在的状态,吃不下干粮的。姑娘自己赶快用一些,用完我们就扶这位施主上山。等到了我的落脚处,我再煮些粥给这位施主。”
李微之狼吞虎咽地塞了几口干粮进嗓子眼,咽完了才想起来不仅姿态不雅,而且嗓子眼噎得慌。但横竖咽都咽了,干脆自暴自弃,一抹嘴就要站起来带着秦戎征上山。
动作太猛,她一时之间竟头晕眼花。
一双有些凉的手扶住了她。湛然无奈道:“姑娘小心。”
李微之抱歉地笑笑,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又轻车熟路地扛起了秦戎征。
毕竟昨天扛着走了不少路,这个动作已经印她脑子里了。
秦戎征看上去似乎还在昏迷,李微之小声对他说道:“遇见认识的人了,我们上山。”
尽管她也知道,秦戎征不一定能听见。
但她愿意相信他能听见。
湛然本来想的是他来扶秦戎征,但李微之动作太快,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微之已经看着他,示意他带路了。
湛然从另一边搀着秦戎征,道:“姑娘倒是好身手。”
这又跟身手有什么关系?李微之苦笑,行到水穷处,不得不如此罢了。
湛然带着李微之和秦戎征进了终南山。
天色尚早,山中还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有些寒凉。山路就如同湛然昨夜所说的一般湿滑,湛然不得不不停地提醒李微之注意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