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死了。
何唤弟奄奄一息地躺在枯黄的草地里,望着黑沉沉的天发呆。
她想起自己被那对庸碌的男女如猪羊下崽一般随意地生在秋天的草地里,想起每个名儿里都带了“弟”字的几个姐姐们,想起小弟哭声响起时落在自己身上鲜红的巴掌印。
她啃着麦秆喝着雪水被胡乱地养大,每天不是在干活便是在挨打。这样将就着活到成年,前头的姐姐一个接一个被提脚卖了出去,换成小弟的束脩、彩礼回来,只有她因为“不够秀气”嫁不出去。
或者该说,是卖不出好价。
十几年的毒打中,教会了她沉默,活着本该如此。
泡在这样粘稠苦涩的人生里,她的底色便是温驯而麻木的。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被乱匪抓走的第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她看着身边越来越空的位置,她突然感到了恐惧。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猎物。
极致的恐惧催生出极致的勇武,她生平第一次想要做点什么。
趁着那帮乱匪放营酒醉之时,她用提前藏起的碎石磨断了绳子放跑了这些女人,又在逃跑的路上借着夜色的掩护一把火烧掉了粮仓。
炽热的火光照亮了小半片天,醉酒的乱兵们仍在懵然酣睡,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她的心里涨鼓鼓的,有股奇异的满足感,她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叫“唤弟”的面目模糊的符号了。
她撒手跑出营地,没多远就被一个外出解手的兵头发现了。
挣扎,扑咬,捶打。
在经历了满身伤痕后,她以常年干农活锻炼出来的微弱体力优势战胜了那个被酒精麻痹了身体的东西。
尽管她也几乎只剩一口气。
今儿的天真好看,她躺在野地上,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月亮就像她爹的光脑门一样亮,她听村里的老童生说过,这叫什么月明星稀。
可惜到死也没能学会几个文化人的字,何唤弟不无遗憾地想,呼吸声伴着夏夜的虫鸣中消失。
——
但她没有死。
“我缺个徒儿,你得跟着我学武。”救了她的老太太丢下一句话,把手上黑糊糊看不清颜色的粥啪地一声扔到她面前,如此粗暴的动作竟然都没能让碗里的“粥”撒出半点。
何唤弟眼里透出惶恐。
“可、可我已经十二了。”
“怎么,你不想学?不想学也得学,你的命已经归我了!”黑瘦黑瘦的老太太眉毛倒竖,一张脸看起来刻薄极了。
何唤弟没有反驳,温顺地吃着碗里奇怪的粥——本来也没人教她说过不字。
老太太没问她的名字,何唤弟突然有些庆幸,每次喊出那两个字时她的胸中总莫名升起一种屈辱感。
她总觉得,人是不该叫这样的名字的。
“我姓方,你以后就叫方守玉。”
不容商量的语气,让温驯惯了的何唤弟下意识应声,心里却有一块空落落的地方仿佛被填满了。
方守玉,这是她的新名字。她想不清楚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只呆呆地重复着生怕自己记不住。
自那以后,改了名的方守玉认了师傅,被逼着习武识文,清幽的山谷里最常响起的,便是师傅挥鞭而来的破空声,簌簌作响,打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
这比她娘的巴掌还疼,但方守玉心里却恨不起来。
师傅不是个能容人的脾气,做饭又极难吃,懂事的方守玉在进谷里的第一天就熟练地捡起了厨房的活计。
其实她做饭也不好吃,农家丫头哪里学过什么正经厨艺,又没做过多少荤食,烧火也不过是图个饿不着罢了。
师傅总是骂骂咧咧地嫌人笨、不开窍,下筷却比谁都快,方守玉在心里偷偷腹诽过,这怎么也比她入谷吃的第一碗红豆粥强。
后来有回不小心说漏嘴了,师傅竟也没骂她,反倒理直气壮地掰着手指头和她一条条地找起了借口,这样的日子久了她也敢时不时和师傅顶几句嘴来,性子也越发活泛了。
谷里有山有水唯独没有人,方守玉在这里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只整鸡、第一条鱼,也在无数惨死她手的猎物中磨炼出了不错的手艺,这一点在师傅越来越少的抱怨和动得越来越快的筷子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夏天热起来的时候,她会躺在露天的院子里看天空,想着这月亮和她打死乱兵的那天一样亮堂堂的。她偶尔也会想起那对面目模糊的爹娘,想起那个本该死去的何唤弟,偶有恍如前尘之感。
师傅从没提过自己的过去,也不太会养孩子,粗心得很。她上山时的那双破鞋子穿了一个月,师傅才意识到她该换鞋了。
粗心的师傅带她下山买了一打的布鞋,嘟嘟囔囔量着尺寸算着要不要买大一码以后穿,方守玉只好哭笑不得地把大了快两倍的鞋放回去。
转眼过了八年,方守玉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成长起来,挺拔俊秀的身形已完全看不出当年嶙峋的瘦影了。
九月十九,方守玉出山谷采买,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镇上人不多,也不见往日眼熟的商贩。
她三挑四拣勉强选出一篮子水灵灵的胡瓜,想着师傅爱吃甜嘴儿的,回去的路上得顺便看看有没有卖糕的。
走着走着,方守玉的步伐慢了下来。她提着篮子顿住若有所思,然后急走几步出了集市。到无人烟处,她索性提步轻跃,一口气运起轻功直奔山谷。
到了山谷,她也顾不上会不会被骂,扯着嗓子便喊:“师傅——”
无人应答,空旷的山谷回荡着她被风吹得失真的声音。
方守玉皱起了眉,面色绷紧,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脚下不停,直冲山脚的木屋,见屋内无人,方守玉又转向后院、厨房、茅厕、书房一间间摸去。
房间里没有人,但东西也都还在,不像是人去楼空的样子,就连师傅床底下的银票都还好好的放着。
她靠在书房的墙后面思索,一时间忘了卸力,却一个仰倒险些栽倒在地——对了,还有密室!
方守玉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密室,浓重的血腥味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