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此时已经冷静了许多,他看着那身量还要低他半个头的小女儿,忽然间背脊挺直了起来。他问:“你喜欢陆战什么?”
“他什么都好。”她不假思索,俨然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叶哑忍着气,再问:“我能给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是不是也能毁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叶千秋睁大了双眼,呆呆地望着眼前功成身就,老成稳重的男人,她立刻清醒过来,她知道,他说的话每一句都是他可以做到的。她的阿爷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可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他会拿陆战下手。
***
你自己想清楚吧。
这句话在她耳中不停地盘桓,她一步一步看着那个曾经性情温良,因为拥有了一儿一女便已幸福得像洪福齐天一样的单纯男人,变成如今这个不择手段到令自己都背脊发凉的权臣。
她恍惚间也想不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时候阿爷就变了。
抚宁的咬春日是节气之首,亦是春节里仅次于元日和上元的第三大日子。这一天也格外的热闹。人们会把自己家中制作的小玩意儿拿到市集上卖,不必收取摊费,于是,这一日的街角热闹会一直进行到夜里。
叶千秋失魂落魄地从叶府出来,恰逢余晖隐去最后一丝光亮。她原失望得想将自己关到房间里来个几天不吃不喝,可是没到晚上她的肚子便不争气地折磨得她翻来覆去,她一想,才想起今天一整天就只吃了奶娘送来的一块春卷。
看啊,这个家里,还有谁关心她呢?
城东的狮子头,城西的翡翠汤,毓璜顶的佛跳墙和西街的烤肉,叶千秋转遍了朱雀街上她最喜欢吃的铺子,一手拎着朵颐食府的春糕,一手举着两串糖葫芦,站定在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下。
“娘子……”
老槐树下的一个瞎婆婆伸出手揪住她的裙角。叶千秋顿住脚,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脏兮兮又满是皱纹和青筋的手,眉头不由得一蹙。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却目不斜视地瞧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流。她知道这个瞎婆婆看不见什么,所以她半句话也不想说,只想等着她识相地松开她那脏污的手。
可是好半天,婆婆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叶千秋不耐烦地泯住唇,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上下先打量了一番。
那瞎婆婆几乎年近饕餮,满头花白的头发和皱纹。她伸着颤抖的手不知比划着什么,那嘴角也跟着一翕一动的,却毫无只字成音。叶千秋不由得更紧蹙了眉头,她心里暗骂,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不孝儿女,将瞎婆婆一个人丢在这槐树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春糕,轻轻放进到婆婆的脚边。叶千秋并不确定她还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只好蹲下身子,亲自将一块香味腾腾的春糕塞进瞎婆婆乱晃的手心里。
那手可真冰凉啊。
不知怎么的,一股冷意从她心底蔓延到全身,可眼眶里涌起来的却是热泪。
她恍若看到自己或者阿娘孤苦无依的样子。
“是朵颐食府的春糕呢!老身往常也吃,只不过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吃不了了。”瞎婆婆抬起头,笑起来那浑浊的眼神里也依旧都是神采。
叶千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变得格外软弱。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却不料一点点的抽噎声还是被瞎婆婆敏锐地捕捉了。
瞎婆婆一怔,那骨瘦如柴的手慢慢顺着叶千秋的手臂、肩膀,停在她脸庞,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别哭,世上没有什么真的是难事,一切都会好的。”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叶千秋仿佛将心里的防备都卸下了,她好像不久前才在府里哭过一场,可现在又好像很久没哭的似的,一头闷气都憋在胸口。以前的她,恐怕这样脏兮兮的人她根本就不屑于看一眼,更别说这样亲密接触了。
可就是不知道怎么了!一切都不受控制,就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同情也不受控制地在泛滥。
可她一直都不愿意直视,这就是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小娘子,不需要那些虚名、礼教、高傲的视角。
她以为让自己高高在上,就可以远离那个在阿爷面前卑微而无力,面对骨肉离散却无能为力的痛苦的自己。
瞎婆婆见她始终不说话,只好微笑着在自己脚边的篮子里摸了一串茉莉花手串,又摸索着为她戴上:“茉莉代表着纯洁真挚的爱,它是最坚贞的花,像你一样。只要坚定心中的信念,想要见的人会见到,想要达到的事也会达到的。”
叶千秋这才注意到瞎婆婆的脚下放了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茉莉花,还有几串已经编好的手串。
她问道:“这些手串都是您自己做的?您靠它为生吗?”
瞎婆婆笑道:“是呀。拦住娘子你,也只不过为了多赚一笔生意罢了。老身这手串不值多少钱,可越是富贵人家的女公子越是看不起这小玩意儿。方才老身拽住娘子的裙角,摸那料子必定也是个风光的人家了,还以为你不会停留呢。”
叶千秋不禁被逗趣儿了,她捻了捻手腕上的茉莉花株,又放在鼻尖闻了闻,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谢谢您,我很喜欢。天色也不早了,剩下的手串我都买了,当祝您立春长乐。”她掏出钱袋搁在那篮子里。
“你是个善良的娘子,会有好运的。”瞎婆婆将篮子递给叶千秋,又是感激又是欣喜,随即笑得合不拢嘴了。
叶千秋也欣慰极了,可总是有一个苦涩的声音在脑海深处不停地说着:看啊,曾有人那么容易便感到幸福,可某些人,直到华发追青丝,都不知道什么叫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