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似血残阳缓缓沉入与江面相接的地平线,在天边留下最后一默肆意铺张开来的血红霞辉。大船缓缓停泊在京都以东的沙州以便过夜,明天一大早再次踏上旅途。
沙州地处京都之东,距杭州还有颇长一段距离,估计这船还得行个一两星期才能抵达。不过沙州虽然离京都这繁华之地不远,却远远不如京都富庶,甚至是有些破落,路上只寥寥数个无精打采的行人,码头也不过零星几艘半新不旧的小船而已。
李瑶兮对此处的荒凉景致没什么兴致,所以干脆连船舱都不出,只是陪陈萍萍在舱内看书,半晌无话。天色已晚,天光也逐渐黯淡下来,李瑶兮便起身点了几盏油灯照明。
“你有心了。”陈萍萍抬首微笑道。跳跃的火苗倒映在他的眸中,点亮了他寒星般的双眼,一瞬间李瑶兮竟觉得他恍若眼中有光的神明。
或许他真的就是神明。李瑶兮默默想着。
影子悄然推门而入,道:“人都安排好了,一切正常。”
陈萍萍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讥诮笑道:“那伙人还真是沉不住气,如此迫切地想致我们于死地,也不知是怎么被选拔出来当暗探的。”
影子还是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用平板的语调道:“你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和鉴察院其他人不同,影子向来直接以“你”称呼陈萍萍,甚至是直呼名姓。陈萍萍本不在乎这些,也随着他去。
见影子难得发问,陈萍萍目光清冽,声音微凛,道:“如此贸然行事不符合北齐一贯的作风,你通知院里好好彻查。”
李瑶兮注视着他深如水潭般的眼瞳,心中乍然涌起一股寒意。如此深不可测的、宛若掌棋人纵观全局的他,到底有几分信任自己呢?这两月来和陈萍萍相处时陈萍萍一直与她温柔相对,竟使她渐渐遗忘了对方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暗夜之王、最善于玩弄权谋的那个人。万一哪天陈萍萍与她之间有了隔阂,到时候她怕是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会从庆国的舞台上黯然退场。
思绪在短短时间内已流转了千百回。李瑶兮辗转忆起初雪长街上的惊鸿一瞥、桃林中二人共荡秋千折花谈笑、陈园里的嬉戏与朝夕相处……仿佛他的一切都是那样完美,令她沉醉其中,在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无法自拔。
李瑶兮使劲甩了甩头,指甲狠狠嵌入手心,用尖锐的疼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隐隐责怪自己也未免太多心了些,实在是杞人忧天。
此时陈萍萍已低声向影子交代完命令,回首便望见低头沉思不语的李瑶兮,柔声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似一颗石子被抛入湖心震起涟漪般,李瑶兮抬首脱口而出道:“你不怕我也是他们的人?”
陈萍萍眉心微蹙,握住李瑶兮的一双素手,道:“你从不说这样的话。”
李瑶兮再度垂首,避开他探询的目光,道:“你我相识不过月余,你当真如此信我?”
舱外是望不透的深紫色的夜空,落日余晖已经完全被浓重的夜色掩盖。陈萍萍沉吟几许,坚定地直直看向李瑶兮的面容,道:“自然信。”
李瑶兮回握住他并不温热的手掌,道:“你一向心思缜密谨慎,却对我这个之前与你从不相识的女子如此敞开心扉,不怕我是在骗你么?”
他的声音不再平淡无波,较之之前多了一丝急切,轻轻抬起李瑶兮娇小的下颌道:“那日初雪,你将苏向晚扶上马那刻,我就知道你可以信任。”他认真道,“如此心善的女子,就算是敌国之人又如何?”
李瑶兮欲要说话,可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般,一颗心似被棉花软软击打,氤氲水雾已经涌上眼眶。
或许她真的是他的例外,可以让他卸下平日的伪装偶露温柔,可以少与刀光剑影在暗处苦苦周旋。
只是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晚膳没有在陈园那般丰盛,但也是精致可口,一看便知随行的厨子下了不少工夫。在船上待了整整一天,李瑶兮也不怎么饿,只是堪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饭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夜深露重,江面开始起雾,岸边的山石似乎披了层半透明的薄纱一般,在朦胧的月色下若隐若现。李瑶兮在不知不觉间便有了睡意,于是吹熄了烛火和衣就寝,隐隐听见舱外的声声虫鸣。如今已在春末,天气渐热,群虫也不再蛰伏,一致选择了在凉快了些许的夜晚蹦出来吹拉弹唱。
半阖了眼睡去,蟋蟀的鸣叫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李瑶兮面壁而寝,半寐半醒间却听得舱外的声音似乎变了,不再是虫鸣的悦耳,而是什么尖锐的物事大力撞击在一起发出的叮当声,而后便是噗噗几声,仿佛刀刃划过血肉一般。
李瑶兮顿时困意全消,自床上惊坐而起,熟练而悄无声息地摸刀门口处,真气早已在全身游走,聚集在最容易发力攻击的手腕处,屏息敛声,静静地候在原地。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外面声音渐息,随后是几人急促的脚步声。
李瑶兮轻捷地闪身溜至甲板之上,努力调整着呼吸,尽量使自己的气息与温柔的夜风融为一体,警觉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可却在目光触及甲板时险些发出了一声惊呼。
数具死尸横躺在地上,身上早已负伤无数,有的伤口还在汩汩冒出鲜血,腥甜的气味让李瑶兮直欲作呕。那些尸体皆是黑衣蒙面,脸上还带着死去时惊惧的神情,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看上去甚是可怖。饶是李瑶兮向来胆子大,也毕竟还只是个小女生,乍然见到满地死尸也失了往日的镇静,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脸色霎时间变得煞白。
她瞥见了黑色轮椅的暗影,就矗立在那些尸体中央,陈萍萍安然坐于轮椅上,一袭黑衣恰似自幽冥而来的地狱使者,给他整个人笼罩上了一种恐怖的气氛。
李瑶兮贝齿紧咬,今夜的陈萍萍让她感觉不真实,仿佛不过一日之间他就变成了那个传说中的暗夜之王。一只手扶着船舱,李瑶兮颤声唤道:“萍萍?”
陈萍萍警觉地转身,待望见李瑶兮后眸中迅速闪过不易察觉的慌乱,关切道:“你怎么起来了?”
李瑶兮勉强露出一个她估计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自然地道:“我听见声音,就……过来了。”
陈萍萍摇动轮椅来到她身边拢住她的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