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怔了一下深感意外,目光又飘至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用手指点着额头,道:“原来,宁雪兄年少得志,未及弱冠之年便已随主在侧,韩某拜服。”街道上风露更重,寒鸦万点栖落在枯枝头,一片静肃。料想我与姬丹这趟瞒人耳目的行程,以及我昨夜那番舍命保姬丹的场面,落在师叔眼里,听在韩非耳中,只怕早已变了味道,我自经失笑,想来这燕太子丹谋臣的帽子,我是不得不扣上了。
我还礼道:“不敢,公子既是我师叔的朋友,宁雪又是晚辈,如何当得起兄弟二字!”韩非摆了摆手,“我不讲这个。”复而看向屋檐上的月亮,又道:“天色尚早,不如宁雪小友,与我同去昨日的那间酒馆,小酌一杯如何?”
我亦抬眸望月,约莫估算了下时辰,眼下虽离宵禁之时尚早,可方才听韩非之语,显然是未与师叔谈拢,若师叔接着杀人,我又在此时离了姬丹,以守在芷兰轩那些卫队的实力,只怕难以确保他周全。
韩非见我踌躇,如玉的脸面忽晦忽明,已而叹了一声,负手道:“你既然在少行面前亮明了身份,那燕国太子丹又是你护着的人,少行自然不会动他!”他朝我苦涩一笑,言语间露出少有的戏谑之味:“既然话都说开了,宁雪小友还有何顾虑,不妨一同言明?”
我赶紧施礼道:“不敢,公子诚心相邀,雪岂敢推辞。”韩非看了我一眼,大步走在街当中,我赶忙跟上,一路上倒也无话,良久听得韩非在前头道:“让我在街道上吹了半晌冷风,除了少行外,宁雪小友你是第一个。”我忙道不敢,心正里盘算如何赔礼时,韩非自经一笑:“只怕明日里要染上风寒了。”
我自一愣,抬眸去看眼前这如玉如山的背影,心自讶然这公子非倒颇懂得张弛,就连说话也深谙此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倒也难怪这性子极冷的卫师叔,心甘情愿地为了韩非而杀人。我赶紧接道:“既是如此,那更要多喝几杯了,韩国的秋月白乃是六国少有的佳酿,届时少不得请公子多多破费了。”
韩非负在背后的手指微微一翘,复而回眸看向我,那眸色里满是探寻和疑惑,我对上他的目光承接而下,忽地抬眸去看拐角处那家酒馆,向韩非施礼道:“公子请。”韩非收回目光,嘴角微微一挑,拉着我的手腕便往楼上走去,酒馆里的小厮像是司空见惯了般,待上好了一应酒菜后,便退出了雅间。
我逡巡地打量着四周,韩非拿起已温好的酒樽,自斟了一杯吞入腹中,复而把酒樽推向我,我接过也斟了一杯,此时万籁俱静,唯有秋月白入盏的声音,想来此处便是公子韩非的一处别馆了,我遂而摇着手酒杯道:“公子既是师叔的故友,有话不妨直说。”
韩非闻言一笑,“我以为小友拿我当外人,与我故作客套。”我道:“实乃碍于公子身份,我等草芥之人不得不小心,更何况——韩燕有别!故而……”韩非也不恼怒,一连又为我斟了三杯,我看向他,韩非也凝视于我,两盏茶后,终是韩非心里有话,开口道:“小友不觉得,此番你家太子入秦诸事,太过巧合?”
我明白韩非之言所指,想来他与师叔都已料到,嬴政哥哥此举意有所指,而在他们眼中,作为姬丹谋臣的我,不可能看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但我方才之言论,已暴露出对姬丹入秦不以为然的态度,想来韩非刚才的诸多试探也皆因为此,我笑道:“自然是巧合的,公子与我家太子一道入秦,秦王又是贤明之人,对天下贤才等闲视之,更是不分国界的。”
韩非颔了颔首,窗外夜色如墨,几颗淡星挂在枯枝上头,唯有那一轮满月冷意融融,透过九天落入一小小的杯盏之中,韩非瞧着酒杯里的月亮,笑道:“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我笑了一下,也去看手中酒杯里的月亮,道:“公子将自己境遇比作酒杯里的月亮,倒也贴切。”韩王遣他入秦,到底他也是韩国的公子,虽满腹才学,却不会为秦国出一分力,身子虽在秦国,可心却在新郑。
“今日虽有诸多案牍在身,却也不那么累人,看来说话自要对明白人说,宁雪小友你说是不是?”韩非朝我举杯,我如数饮下,韩非的目光忽地凌然,问:“既然小友知道,质子入秦的境遇,为何还要跟随姬丹入秦?”
原来,他要问的是这个。
北风呼啸而过,挂的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寒鸦俱惊起而飞,目光飘忽至窗外,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一王储乎?于六国之间更是此消彼长,以秦王之睿智自然要扼其根苗,而为人臣者,又怎可撇下主子另谋他人?”
放下酒杯,韩非久久未曾言语,我心里更是不好受,虽然诸多事实一干人等,都断言嬴政此举包藏祸心,可我——于我而言,他一直都是那个易水岸边最明亮的少年,我不相信他竟会算计到姬丹的身上,除非他亲口承认,遑论他人我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此刻夜阑人静,我与韩非各怀心事,皆垂目不语,良久方听得韩非长叹一声,目光随他落下,他狠劲攥着酒杯,朝我道:“我,对不起少行!更对不起我年少立下志向,但是我真的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背弃我的父王!”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原来师叔在夜幕下随机杀人只是下下策,而上策标本兼治的方法——竟是弑君杀父!我周身一阵恶寒惊起,思绪游离至十三年前,姬丹所讲的那句话:父杀子,子弑父,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若是韩王已死,以韩非在韩国如日中天的地位,王位于他而言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嬴政也只得打消,让韩非前往秦国为质的念头。
我故作镇定地拿起几案上的酒杯,猛地呷了口,秋月白虽不如照殿红辛烈,但也着实让我这个本就不善饮酒的人,多了几分醉意,韩非道:“少行的建议固然好,可他是我的父王,我不能——更不愿这样,拖来拖去父王给我下了最后期限,少行无法只得用了这下下之策,在新郑城内随机杀人为我造势,迫使父王留我滞韩……”
也许是得知的消息太过骇然,我一时竟忘了回话,待回过神来,韩非已将酒樽里的秋月白喝的一丝不剩,我起身来至韩非跟前,瞧着他稍显浮肿的面颊,微微垂叹。
忽地地面上出现一道人影,随着灯火摇曳不停晃动,我将韩非放在几案上,回眸见卫少行倚靠在窗边,银白的长发随风而飞,我起身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