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山城, 天气已经很热了。即使是夜里,也只需一件单衣,便可抵住凉风。 顾承骏今夜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罗衣。这是他从前最爱的装束, 以为穿上之后,便可追想魏晋名士风流。他的身材在西州人之中算得上高大,平日里言行举止又温文有礼,这么一穿, 效果的确很出众,还一度风靡了东川的权贵阶层。 只是自从与西川开战之后, 因这样的装束不便行动,他已经许久未曾穿过了。 不知是因为他这段时日过于憔悴消瘦, 还是人的心境变了。明明是一样的衣服, 但过于宽大的衣袍披在身上,却再没有从前那样的俊逸超脱,竟只觉空荡。 不止是顾承骏自己这样想,宴席上的人也大都有这种感觉。 是的, 宴席。 今晚顾承骏在节度使行辕之中设宴, 宴请至今仍然留在城中,与东川、与山城、与他顾承骏一同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属官与世家豪族。 只是城中情形如此,这宴席上便也不见欢声笑语、少了觥筹交错。 明明是那么多人齐聚一处, 却不知为何,反倒更显得凄凉冷清了。 默默无语之中,只闻丝竹之声。于是连那乐声, 似乎也只剩下了无尽的幽咽, 听得人心下恻然。再思量起如今的处境,更是悲从中来。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微的抽泣,那悲伤瞬间席卷扩散, 整个宴席上的人都受其感染,泣涕不能自已。 上首的顾承骏,更是早已泪流满面。 尽此一哭之后,他的心境倒是略微开阔了一些。待乐曲散去,他便举起酒杯,强笑着邀众人共饮。饮尽了杯中酒,他重新斟了一杯,又对坐在后面弹琴的秋月白叹道,“原来解忧琵琶也能做悲声。” 秋月白抱着琵琶,不便起身,便只就着这个姿势朝他微微躬身一礼,“节帅与诸君心中悲伤无尽,月白亦心有戚戚,遂作此音。” 她的技能是引动听者的情绪,这情绪既然有欢乐,自然也有悲伤,当然不止能解忧。 只不过之前她从未用过。 但今日一试,威力不减当年。 毕竟是有人赞过“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的琵琶。 顾承骏闻言,更加悲伤,又饮了一杯,才勉强道,“此穷途末路之际,仍有诸君相伴,是顾承骏之幸,却也是我有负诸位了!” 说着又是一杯。 对于顾承骏,承认自己的失败似乎很难,但是此刻真正说出来,他反而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那些沉重的,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的负担,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卸去了。 此言一出,倒让众人又不安起来,纷纷出言安慰他。只是对比如今的局势,每一句话便都显得干巴巴的,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粉饰,连说的人自己都不相信。 “事到如今,皆是我之过,诸位也不必再安慰我。”顾承骏说着低下头,停顿了良久,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刻究竟想了些什么,只是等他再抬起头时,面上便已经有了决断,“我已决定明日便开城门出降,诸位……也早做打算吧。” 说完之后,便似意兴阑珊,竟是直接起身离开,不再逗留了。 或许,他举办这一场宴会,本来就是为了在这样一个相对郑重的场合,当众将这句话说出来。 因为这已经是留在白城的所有人心中都在想的事了,只是越是到这个时候,反而没有几个人会开口劝说。如今顾承骏亲口说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既然不打算拼死抵抗,那他们确实该打算的都要打算起来了。 顾承骏已经离开,其他人也坐不住,很快就都起身告辞,一场宴席便这样草草散去。 …… 节度使府后院里有一座小山,山上建了一处凉亭。不管是登高望远,还是凭栏吹风,亦或是赏雪赏花,这里都是整个节度使府视野最好的地方,也是顾承骏公务之余,最喜欢停留的地方。 此刻,再走进这里时,他的心境却与从前都不相同了。 扶着栏杆远望良久,他才开口,“此处风光最好,一年四季各有不同。我有一幅少年时的旧作,画的就是这亭子的四季之景。” “节帅是有心人。”秋月白说。 顾承骏离席之后,她就跟了过来。他也没有拒绝,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跟着,而是一路来到了这里。 听到秋月白这么说,顾承骏苦涩一笑,却还是继续说起了往事。或许是话题不再涉及那些令人心情沉重的现实,反而是从前最好的那一段时光,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轻松温柔起来。 秋月白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只在顾承骏看过来的时候,应承一两声。 她知道,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所以不必作答。 顾承骏的确是可以骄傲的,他从一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并且还是顾家这一代的独生子,注定了要继承这庞大的家业。而他本人也的确有些聪慧和才能,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只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他从父祖手中接过家业,只学会了继承和打理整个东川,却没有学会如何对外攻伐,又要如何承受敌人的攻伐。 当他成为东川的主人时,鲜衣怒马、踌躇满志,哪里想得到,不过短短数年之间,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往事越是令人沉浸,醒来时就越是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顾承骏的话说完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大家再为我弹奏一曲吧。” “好。”秋月白应下,转轴拨弦,泠泠乐声流泻而出。 又是那个令顾承骏痴迷的解忧琵琶了。 顾承骏闭上眼睛,听完这一支曲子,眉宇间的情绪,欢快也好、忧愁也罢,似乎都不再萦绕于心怀之间了。他变得像是一个旁观者,明明一切糟糕的局势都还在那里,却似乎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