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救人。
从前我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对于与我无关的人或事,我向来懒得多看一眼。但是自从藤乃出事后,我总是会不自觉得把目光投向弱者,尽可能向他们施以援手。走在街上,我很可能会因为一时鬼迷心窍,掏出钱包把所有钱一股脑倒进乞丐的碗里。
有一次,太宰治正撞见我散财。他带着我横穿三条街,让我躲在暗处,看着那个乞丐拆掉断腿的伪装,拿着我的钱走进妓.院。
我向太宰治解释,我知道乞丐的真面目。于是太宰治抱臂,眼神幽幽地看着我。
“斯特莱耶,如果你觉得你不断向别人施加自以为是的好心,你就能减轻一点你对浅上的负罪感,你就大错特错了。”他说。
我感觉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棍子,脑子里嗡嗡作响,满心都是伪装被拆穿的羞耻感。从那以后,虚伪的同情就减轻不少。
在我参军第三年,我的大名已经传遍了每一个军营。不仅是因为我杀的人多,还因为我救的人多。
我能毫不犹豫下令把敌军轰成渣,也能站在难民营前寸步不让。战场上的人命不值钱,一杀就是一大片,一救也是一大片。
军中的士兵害怕我,不会专门和我搭话。我唯一能说上两句话的,就是利贺田。
她那时还没彻底精神失常,虽然时不时会有点疯疯癫癫,但是总的来说还是个好兵。一开始她是我的长官,没多久,我就和她平级了。
我跟她站在交火线的难民营跟前抽烟,有几个不知道哪里的兵,想强.奸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我对天开了几枪,把那几个兵吓走了。小孩站起来,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跑。
“是不是你不展示一下你那假好心,就浑身难受?”利贺田刺了我一句。
我从她兜里摸出打火机,把烟点上,深吸一口。“我没假好心。”我说。
“军队里,给自己找精神寄托的人不少。”利贺田说,她喷出一口烟气,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夕阳,“有的信教,有的思念家人,有的满口家国大义……在这种鬼地方,如果不沉迷点什么,迟早会疯掉。如果你也想找个精神慰藉,就像他们一样,找个无伤大雅的,你再这么烂好心下去一定会死。”
此时,她的话似乎和太宰治的话无限重叠。我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朝我看过来。
“没什么。”我说。
利贺田说错了。我对生命一向缺乏敬畏之心,在战场上,这种感觉被无限放大。一开始我还会数一数我今天又杀了多少个人,但是后来,每当看到敌军,只要化身恶魔大闹特闹,回过神来时站着的也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试问,高空投弹的飞行员会专门去记自己毁灭了多少的村庄吗?发射导.弹的人会知道这一下下去会死多少人吗?
死人的脸从不曾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过,活人的脸也不曾。在战场上待得越久,对生命的实感就越轻。在我眼里,杀人也好,救人也好,这二者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杀与救,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这个动作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意义。
说来可笑,我饱受挚爱之人逝去的痛苦,却又无比明晰人命之轻。后者未能冲淡前者带来的伤痛,却反而让我对接下来的生活越发浑浑噩噩。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仿佛一个勘破虚妄的智者,对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兴趣。
就那么回事。我最后只能这么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利威尔解释,但是想来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在我看来,救两个人和看着两个人死,这二者并不冲突。我救了又如何呢?难道能从此让他们幸福安康、免受死亡威胁吗?在给予街边的乞丐金钱时,你心里想的是希望他能过上好日子吗?
利威尔背起了法兰,和我一起往医馆走。在和我说完那一句话后,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也没管,抱着伊莎贝尔就要跟上去。
利威尔突然在前面停下了脚步,他原地站住,然后把法兰放到一边,单手扶着他。法兰的脑袋垂下来,脸被雨点打得从红转白,利威尔没管他。他一只手别别扭扭的,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他和我不一样,身上就穿了一件衬衫,抬手解了两粒扣子之后胸膛就露了出来,雨水顺着敞开的领口灌进去。他用一只手,挣扎着把整件衣服都脱了下来,然后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扶着法兰,站在雨里又不动了。
这人干嘛呢?从他开始原地脱衣服,我就没等他。他想光膀子在雨里裸.奔我可不想。但是他现在实在落后我太多,我就回头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利威尔单手提溜着法兰走过来。他站在我身前,把手扬起来,想要把他那件湿透的衬衣披到我头上。那件衣服还没落到我脑袋顶,我们就一起看见,雨水透过衬衣,淅淅沥沥的渗进来。
利威尔一下子顿住了。他抿了抿唇,我愣是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上看出了一点不知所措。
“行了,不用。”我把衣服拿下来,搭到利威尔肩膀上,“快走吧,到得越早淋雨越少。”
利威尔沉默着依旧没说话。我们继续走,渐渐地,他又落到我身后去了。
我简直无奈,这人今天又怎么了?但是我不想回头看,我只想赶紧别再淋雨。利威尔壮地跟牛一样,别说下雨,下刀子都出不了事;法兰的死活又跟我没关系,虽说是伊莎贝尔央求我救他,大不了他被冻死后就全赖到利威尔身上。
一路可算是到了医馆,我正准备上前敲门,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这地方类似古代社会,在古代,人们对待患有传染病的人,态度一向不友好。虽然在我了解的历史当中,疟疾不算是一种罕见的疾病,关于它的治疗方案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甚至在我年轻时中国还发明出了全新的有效药物。但是在这里,我不敢打包票。
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是怎么染上这种病的?
我抱着伊莎贝尔,退到了一边的房檐底下。利威尔也走过来,他看着我,似乎有点不解。
我没跟他多解释,对他招了招手,让他把法兰放到隐蔽且淋不到雨的地方,然后我把伊莎贝尔也放到了法兰身边。
“等会你配合我,试探一下这个医生。”我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