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腿短了一截的旧椅子上，在临窗的位置，念书念了一会便会看向窗外。
我往往会就地而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听着琳琅的词句自她口中流淌，人间似乎不再是单薄的名词，而是流动在北方更北的天幕上的极光，是自十九世纪的钟声响彻落日余晖，是遥远大陆上自乞力马扎罗飘落的雪，也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诗或歌，还有大段大段的对白，也许是戏剧小说或者别的什么。
她每次念起这些文字时好似倦鸟归林，漂泊的灵魂找到了栖息地，缱绻而安宁，连眼里无意间的温柔也不再是海面上无依靠的浮冰，而是有迹可循。
此时的形势也越发严峻，街上也看不到人迹，物价飞涨，一切秩序似乎都只围绕着战争而运行，人命似乎成了随处可见，不甚珍贵的东西一样，连福利院里也人心浮动，院工小姐早就不来了。食物越来越少。我因此走上了街道，开始行骗。运气好的话还能带回食物给其他孩子。
燕先生的研究却没陷入停滞，无言的紧迫像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使得他陷入了另一种疯狂，像是在和时间赛跑。
与此，燕小姐的身体似乎也到了极限，她越发不在意起来，常常在阁楼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因此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这间破旧而狭窄的阁楼反而成了我最后的伊甸园。
燕小姐最近心血来潮，丢开了书本空手来到阁楼上，和我讲起各国的神话故事。
“我对日本神话了解很少很少，倒是可以讲一下平安京和百鬼夜行之类的，怪谈也听了不少，不过我暂时不想讲。”
“中国神话很有意思，与其说是神话不如说是另一个社会，讲究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很现实。而且神明也是各司其职，十分讲究实用性，我有一个朋友，她不信神平常也不拜神，但是一到考试周，她就会拜访华夏神明，还会上贡零食，以此乞求考试能够通过。但结果往往很有趣，考试通过了她会觉得自己走运，靠平时的积累，如果挂科了她会觉得这些都是封建迷信，并在下一次时换一个神拜访。我觉得很有趣就了解了一下并学习了中文。”
于是我听她讲半天的中国神话故事，都很零碎，但相当有趣，比如女娲造人，夸父追日……
我以为她下午又要讲中国神话故事，结果她话锋陡转。
从Chaos，Eros再到Cronus，代代都是儿子杀死父亲，直到Zeus推翻了他的父亲，成为了奥林匹斯山的领袖。
“我讲这部分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人性如何来的:有兽性的前科①。而且希腊神话说白了这只是众神的家谱。不过也有意思的地方。比如说，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然后人类即懂得如何用火，如何保存，天神不允，然后惩罚他，缚其于山顶，使鹰啄，白昼受伤，夜晚愈合，如此往复。天神见人类得火而不悦，又创造一个女人，取名为潘多拉，让她与普罗米修斯之弟结成了夫妇，墨丘利送了一只密匣，潘多拉趁无人时打开匣子，飞出忧愁，疾病，灾难，悲伤，嫉妒……散布人间，潘多拉又匆忙关上了匣子，将最后的希望关在里面，然后有了潘多拉之匣的比喻。而墨丘利又将希望郑重送与人类，弥补不幸。”
“这是我第二次讲这个故事，可想要表达的意思完全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而且她这么频繁打量我是又为什么？
于是我听见她说:“你的姐姐想寻求自由，就应该承担责任，哪怕不能回头，昼伤夜愈，反复受难，那也是她的选择。至于你嘛，人性本来就有阴暗的部分，做什么的都可以，只要是你自己想做的就行了，代价也由你承受，别人可代替不了你的人生。你姐姐先做了潘多拉，还用道德与希望束缚你，这可不公平。不过你还是多学习吧，连话都听不懂。”
她也太别扭了。
说这么多都是为了安慰我，却学不会直白地说一句:别伤心了。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不一样？我听千代说过，有很多事是做不了的。而且我从书上看过了，人也应该有道德和底线，社会也有秩序与规则，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啊。所以你为什么会让我随心所欲？这是做不到的啊？”
她表情不变，坦然道:“中国有一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意思是说早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晚上死去也不是不可以。我觉得你的姐姐就是这种人，她眼中有太多高于生命的东西，她所寻求的也不是一种浅显的道理，而是无形的道，因此她为了这种无形的道，做的事情都是她发自内心想做的，所以我才会说她要为此承担一切代价，这是她的因果。”
“至于你，我说了你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是你发自内心想去做的，即使违背道德和底线，你做的一切最后还是你自己承受，所以我说你的人生不可代替。比如杀人犯不知道杀人不对吗？可他们还是做了，但被抓住后被判刑什么的就是在承担代价，再比如一个人想要融入这个社会，那就应该遵守规则和法律规定，也许还有一些默认的规则，但这也是代价的一种，因为你选择了融入。”
“再说你们当中有几个不知道燕佑泽是在违法做实验呢，但是你们中间有人敢说出来吗？因为你们承受不了代价，福利院是私人出资的，只要没有违法行为，政府就不会管你们，而且现在是战时，战争才是巨大的绞肉机，将世界上诸多国家都一同拖入了深渊，现在乱成这样，政府监管什么的不太可能，所以你们只能沉默，他有钱倒是随时可以选择跑路，可你们少了他的那笔钱很可能就没办法了，十几岁的人能做什么？要么去战场要么出卖自已。所以你应该尽可能地去成为制定规则的人，这是你的出路。”
我有些无言以对，只得小声抱怨:“这真是一个十六岁的人应该对另一个十五岁的人说的话吗？”
燕小姐忍不住白了我一眼:“那你希望我讲什么？而你连生存都是一个问题。说再多都是徒劳。让你三思而后行就可以了，至少还不会像这样没眼色。”
我也忍不住反驳:“你说我可以随心所欲，但你话里话外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但我没有说你不必为你的妄作非为付出代价吧？所以不矛盾。而且中国还有一句话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