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松很喜欢冬日,大抵是因为他多年前重得生天那日,恰好便是雪夜。
被关在晦暗阴冷的水牢,不知这世间白昼夜长,而唯一能够提醒他时间流失的,也不过是指甲日复一日的划过豆油烛台的声音。
聒噪却又真切的提醒着,他还活着。
可他却并不想这样,无数次跗骨之痛中他只渴望能得南柯一梦,不过却都是徒劳,越想要拼命回想那夜,却越是镜花水月,一息全无。
阮朝云白瓷染红般的脸,那透着无法描摹出的,比她身上嫁衣还要红的颜色却再也无法出现。
什么都没有,他已只记得那穹空碎着冬雪的冷,但却也无论如何不能再记起他衷意的一分一毫。
从冬夜开始,于冬夜走向终结,他想,他果真在悄无声息里,一切回到了原点。
但哪怕今时今日,哪怕已自知知再无任何活路。他仍然胆小以至于卑劣,不舍自戕。
怪不得,自己这样的人,怎配得到她的衷心。
那对于阮朝云的愧意与爱重,将始终如影随形的折磨他,更痛过身上跗骨之症。
陆青松很久没有见过人了,从上次师父与金驿亭来过一次后,甬道内再也没有过响动,他时常觉的,就这样慢慢消失,对他未尝不是好事。
因风恍门自创派之日起,凡门内徒众,不论所犯罪责几重,皆无大辟之罚。
故他既怯弱而难于自戕,又因门规所制而必须如此苟活,不得不说是世间大恨。
在这水牢囚的日久,他更渐丧失五感知觉,平日混沌糊涂居多,长久的保持着缄默与僵硬,让他仿若墓前的石仲一般,无形无容。
今日久违的得见甬道尽头有脚步传来,他垂着日久的头颅,也罕见的颤动起来。
下一刻,他便见到此生再无见到过的唐门少君模样。冷的恍人,冷的冻人,少年抱着手臂,却掩不住周身呼啸不住的怒气。
少年的身后,还站着一位身量几乎矮了一头的侍从。而那最前方身量高大的青年,正是前次才来看过他的至善君子----金驿亭。
那位他错手杀死的衷爱之人的新婚夫君。是的,这便是他此时此刻被囚在此的真正原因。
他简直枉作为人,阮朝云,那位风恍门的大小姐,他的救命恩人,竟然被他错手杀死在自己的婚仪前夜。
当作无比荒谬至极,寂静中,不知是谁往前越过几步,豆油灯烛那微弱的光影投射在往日波澜无惊的水面,平日藏匿在这幽深冷寂的所有悄无声息,皆在此刻倾巢而出。
从碧林水牢中出来的时刻,天色已有些发暗,沈漪漪约莫已到了酉时掌灯时刻。在幽寒逼仄的环境呆了过久,她有些贪恋外面和煦的暖意。金驿亭还有褚英大会的事要忙,便吩咐候在门外的小子带着唐少君二人前往云若园寻唐恒。
唐少君自是认得路的,不过正派的礼数做的周到,唐舟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自从水牢与陆青松的谈话过后,他整个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言。
行走过冰清水冷的碧林,眼前豁然开朗的便是无穷的宠柳娇花,鲜艳纷繁。
带路的小子走在两人前方约莫一仗的距离,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间隔,沈漪漪察他模样,看着却实在面生,也并不是金驿亭往日惯用的长随,她猜测是冬至之变过后金驿亭从栖梧殿调进门内的人。
她有时候实在不明白她那位江湖素有声明的父亲,为何实在偏信,前世她陷入对于金驿亭的痴恋,并不觉得门内之事过多的交与她的未来夫君之手有何不妥,今世重活一生,却越是思索越觉怪异。
四派早于百年前分立长久,断无事无巨细与他派商妥决议之举。
此种诡秘不端诸事背后必有千丝万缕之勾结。
沈漪漪心头百转千回,方才陆青松的自述完全证实了她方才所想,但此刻唐兰桡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缄默不语,令她难以判察。
他一向惯是会隐藏情绪的,除非唐少君自己想让人觉出。
故她摸不透他的思索,信抑或是不信。
但沈漪漪扪心自问,站在此间事完全无关的角度来说,陆青松的自述,天衣无缝。
自小隐秘的爱慕着天之骄女的师妹,在师妹即将成婚的前一夜,与师妹陈情,两人争执间,陆青松意欲以匕首已死明情,阮朝云与他抢夺间被其失手所杀。
当是时,更有来送喜帕的侍女滕碧亲眼得见,充作证语,更兼当事者罪囚已伏诛,此事似乎已是如此,可以就此升堂结案。
此中种种,沈漪漪想的入神,又担心她这从唐舟之处切入之线索从此断开。不免便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唐舟,骤然急停。
少年虽尚未弱冠,但肩背已然宽厚长成。她不察,一头撞进唐舟的背骨,撞的她生疼。
“沈姑娘,恕我冒昧,累你听的他派隐私卑劣之事“
唐舟的声音传来的过于突然,令沈漪漪愣在当下。
“我实在抱歉”
“但我师姐身去之事,疑点重重,我知与你深言不合规议,但是我此刻已思如乱麻,我毕生极之亲近之人的离去,使我已无法理智的做出任何判断,判断陆青松方才自述,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而身为局外之人的你,认为此事结果,是否以当真无甚疑虑。“
沈漪漪被他的话惊到短暂失语,急忙去看走在他们前方不远的长随。
似是感觉到沈漪漪的视线前移,唐舟完全的转过身体,手臂向前,却是径直的掰过眼前人的臂膀:“你勿需担心那个监看之人,方才我已勒令他回去,目下这个位置是在内门的南门之处,平日鲜有人来,前方再有两步便会进入外门地界,此刻这里,唯你我两人”
“你尽可放心”
此刻天光彻底西沉,春日的好景色纵使仍然存在,却因为眼前这逐渐消失的金乌而彻底融入黑暗。沈漪漪暗自掐了下手心。
清醒的疼痛让她清楚的感知到,此刻她与唐舟两人,与陆青松此事上,当的是同心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