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也没有。
难道是这通马用尾巴给她扫了身上的雪?
景玉并不去想,她翻身上马,顶着头上明晃晃的月,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转日,天色尚朦胧,像掺了水的墨汁,似黑未黑,将亮未亮。
放眼望去,山与树与云,上下一白。
子午山下有一间驿站,厚重的云层似要垂到屋顶。
马蹄未稳,景玉已翻身下马,冲进驿站,看见两名侍卫正在吃馒头,喝热羊肉汤。
忽然间冲进来一个人,侍卫尚未回过神,那人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语气比冷馒头还硬:“太子在哪里!”
这样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命令。
侍卫见她额头青紫,脸色苍白,发髻散乱,活脱脱像一个女鬼,竟然咽了咽口水,道:“在里屋……”
他竟然还补充了一句,“在里屋的床上。”
反应过来时,屋中已无方才那人影,好像凭空消失一般。侍卫将手中半个馒头泡进热乎乎的羊肉汤中,揉了揉眼睛,问同伴,“方才有个人进来了?”
同伴也睁着眼睛,“对。”
“问我太子在哪里?”
“对。”
“人呢?”
“我也没看清楚。好像……找太子去了。”
他“哦”了一声,忽然怪叫起来,敲了一下同伴的脑瓜,“那还不进去看看!?”
屋中很简陋。
一桌,一椅,一榻,一人。
那人静静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囚服,发髻也有些散了,他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
“阿植……”景玉伸手去触摸他的脸,指尖微颤。
“阿梨来找你了,你……你睁开眼睛看看阿梨,好不好?”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不知是指尖本就凉,还是他的脸是凉的。或许两者都有。
“阿植,你看看我……我是阿梨啊……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看我吗?我已经来了,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不摸摸我的脸?我的脸好冷,手也好冷……”
没人回答她。
景玉哽咽了一声,双手捧住他苍白的脸,低低地呼唤他,一遍又一遍,似乎不把他唤醒不罢休。
站在门口的侍卫竟觉得眼角有些酸胀,不由得眨了眨眼。
见她仿佛发了痴,忍不住安慰道:“人已经没了,姑娘节哀。”
人世间的生死离别,总教人倍感伤怀。
景玉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她的眼里只有阿植,她的耳里听见的都是阿植的声音,好像世界上只有阿植一个人。
阿植同她说过很多话很多话,她都记在心里,此刻却又一句都想不出来,脑袋像搅成一团的浆糊,只觉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衣角里露出一点白,景玉抽出来看,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几行简约的字。
吾妻亲启,见字如晤:
“自幼青梅,相慕已久,曾许诺,春秋相守,至白首,死生不负。然此去经年,憾隔千山,相见知何日?若吾不幸死去,任凭乾坤颠倒,斗转星移。心中所忧,所思,所念,所爱,不过吾妻阿梨。”
他们与她虽还未成亲,可在阿植心中,早以把景玉当成她的妻子。
六十九个字化作六十九根针,一根一根插在她的心里,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哭着从腰间取出那块月牙形白玉佩,放在他内襟口袋,贴近心口的地方。
她握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仿佛又回到那一夜,屋顶之上,朗月清风,共曰《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滴眼泪从阿植的眼角滑落。
死人怎么会哭?
景玉呼吸一滞。
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相抵,鼻尖几乎相触。
她哽咽得险些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一直在等我,对不对?阿植,我来了……”
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洇湿了他冰凉的唇。
站在门口的侍卫背过身去,悄悄伸手抹了抹脸。
时间最痛不过与至爱至亲之人生离死别。不是你离别至爱,便是至爱离别你,死去的一方固然令人痛心惋惜,但更痛更伤的,难道不是活着的人?
生与死,幸与不幸,本就不是世俗所能定义。
第二日,景玉给阿植洗了热水澡,洗了头,又找来一套干净的粗布麻衣替他换上,替他梳了个光滑的发髻。
阿植很在乎体面。
他活着时,衣衫上哪怕有一丝褶子,他都要理清楚,鞋尖上有一点泥星子,他都要擦干净。
所以,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得体面、干净,一尘不染。
替阿植擦脸时,她忽然发现他的嘴角略有些发暗。她心下一跳,扒开阿植的嘴看去,舌苔颜色不对,隐隐有几分发紫。
无论谁都看得出,此乃中毒而死!
是谁?究竟是谁!?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冲击着景玉,她正要冲出去逼问侍卫,还未踏出门槛,喉间腥甜涌上,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驿站外一阵嘈杂,一队披甲带刀的官兵快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