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孟大哥还在想家吗?”
车轮纵然裹有湿润新鲜的青蒲,却仍然在山路上有难免颠簸之感。
孟苍舒正依靠着车壁思考,听见操车持马的郑平笑呵呵说话,也不自觉笑了笑。
“家到哪里都是想的,尤其路上最甚,你敢说自己不想吗?”
原本为他这个两千石官吏赴任安排的车仆是个话少的老者,两人几乎一路无话抵达长岭置,路上静寂无比。但周伯伯担心孟苍舒到底年轻无人照应一二,老马识途是好,可总归腿脚不够灵便,便让自己在长岭置照料马厩的外甥郑平来送孟苍舒赴任。
官吏赴任自京师出发,必然途径多处驿置,中间更换马匹车仆、修缮车辆与补给物资都属常事,但有熟人陪伴还是免除长路寂寞,孟苍舒感谢周伯伯的无微不至,并也答应与郑小哥一路照应。
长岭置离他即将赴任的良慈郡已无长路要走,只需行过灵武郡一角,沿着荚蒾山山道朝西直行便抵。这条山道郑平走了无数次,自然烂熟于心,一边和孟苍舒打趣一边也能操车驾马。
“不想!每次能出来逛逛我高兴还来不及!”郑平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活泼热情,少时和孟苍舒一起在置内长大,只不过没多久孟苍舒便去帝京读书,在他心中,自己车上的不是即将去良慈郡赴任的两千石刺史大官,而是小时候便追在后面玩耍的大哥,自然亲厚非常不拘礼俗。
年轻真好啊。
孟苍舒看着郑平的笑容,回忆自己上辈子去读大学也有这般鱼跃于渊的欢快,可今时今日,他与当年的年纪不过稍长几岁而已,便要一肩承担一郡百姓的安危了。
思及此处,再度孟苍舒的脑海心间浮现今日一早出门,父亲孟宽挥别之际始终隐忍的泪水。
父亲本想叮嘱千言万语,最终也是觉得说不中此行当中的要害,唯能在生活之上稍加提点,又悄悄告知:“昨夜起来给你将那两件内衬有破损的袍子补了补,你到地方做官是要体面,但不一定来得及现量新做合身的衣裳,良慈郡在西北,虽是深陆滋润之地,可北边又有兰芝雪山,春天来得晚些,晨夜寒凉,你先穿着自己的衣裳,别生病了。”
说罢父亲似有些歉疚道:“爹好多年没动针线了,缝的不好,好在是里衬,你别计较。”
因自幼由父亲独自抚养,长岭置他们父子又无亲无故,孟苍舒好多衣服都是父亲拜托置内官吏的妻子女眷所缝制,然而人家也有自己的家人需要缝补,哪那么多时间应承外人,孟宽自己咬牙学了点针线,虽然不能做活计,但对付孩子的衣衫破损却是足够。
孟苍舒听闻此言眼泪应声而落,昨夜至今一直忍耐,终于在告别之时无法按捺。
他向父亲保证自己定然会照顾好自己,不让父亲担忧和失望。
“爹信我是文曲星下凡,那我也得自然做出些文曲星的颜色来好让别人相信,给爹脸上增光。”
父子最终告别时刻,他如是说。
这是他最真实与朴素的愿望。
孟苍舒已将孟宽视作真正的父亲,一直以来也是以这样报恩的心在太学与风俗使者任上求存至今,不敢忘废。
他本是欢快乐观的个性,但有些时候,也不能只想自己消福,要多为他人的付出谋求些欣慰。
思及今日一早,应对好些来向自己庆贺的好友与置内大小吏员时,父亲脸上溢于言表的骄傲,孟苍舒清楚意识到,此刻身为两千石官吏,就是对父亲抚育多年呕心沥血的答报。
作为个快乐的俗人,这也是他幸福感的浅薄来源。
于是孟苍舒自山川的春光当中收回神魄,向郑平问道:
“小郑弟弟,你常走这条路,那可去过良慈郡么?”
“就在灵武郡和良慈郡边上的万沧县跑了两趟,里面倒没去过,不过那边现在萧条的很,稍微有点能耐的家世都跑出来了。”小郑轻甩鞭稍,为着好好说话,放慢山道上的马速,“前两年咱们郡上还来了一批,但我听舅舅讲,灵武郡和上苍郡收拢的流民才是最多。”
“良慈郡这一年新封了诸侯王,没有什么传闻么?”孟苍舒又问。
小郑挠挠头,道:“就知道是良川王封到那里去了,旁的没听说,很少见他们那边来的人了。”
这就有点怪了。
孟苍舒沉吟之际,小郑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不过最近在咱们郡上徘徊的青郡流民军好像是要去良慈郡的。”
“既然良慈郡连着几十年都在打仗,如今必然民困贫瘠,将兵士送去哪有钱粮可养?”孟苍舒与其是同小郑对话,倒不如更像自言自语。
“可不是嘛!我舅舅也这么说!”小郑看向孟苍舒的目光满是钦佩,“孟大哥果然是京师读过书的,和舅舅想一处去了!”
“周伯伯可知晓缘由?”
“舅舅只说是朝廷意思,途径咱们郡上的流民军士手头都有公文的,他可不敢怠慢,至于朝廷为何是这个意思,他却也不知,也就是照章办事罢了。”
单听这话确实听不出什么,可回想起离开京师前与萧闳关于良慈郡与诸侯王的诸多猜测,却让孟苍舒有醍醐之感。
……
“听闻公主殿下行事酷烈,逼饷勒租无所不用其极,地方多生怨怼,她带去的一千兵勇也是当年圣上早年匡正社稷起兵时的龙骧军老卒,士庶黎民略有躁动即刻便被弹压无声。不过这样大的动静,怎么都会有躁异传至殿前,然而圣上却笑称其女自幼少言寡语、木讷乖觉,只消派一二忠厚官吏至郡上辅弼,自能知轻重晓得失,加之公主如今是为襁褓里的弟弟良川王代行地方政事,待十年后良川王亲执政要也就罢了。从此再对良慈郡的事也不多过问了。”
萧闳虽和孟苍舒都是芝麻小吏,却因所在衙署不同,可触及的消息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此等消息孟苍舒是完全不曾知晓的,他思索后方才露出笑容:“只能说虎父无犬女了。”
“你这是从何而讲?”萧闳不解。
“七王之乱与八王之乱皆是史书所载血泪之教训,起初圣上扫清六合再统江山后,也有左右劝说勿要重蹈覆辙,然而圣上还是力排众议,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