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月初七乞巧节清晨，商辂从解元府骑驴出门，直奔包山书院而去，敲开汪隐枝的门时，她眼中有淡淡的血丝，嘴上涂的不知是从哪里搜罗来的脂膏，头发披散，却不显得凌乱。
商辂进屋轻关了门，疑道：“娘子还未篦发吗？”
“还没……”，隐枝赧赧地摸了摸桌上的挑心，“我不会用。”
自从来到这里，她从没用过这些复杂的发饰，只有偷溜出去的那次用了簪子扎了丸子头。在商家都是婉容给她梳头，后来在书院，身为病人也不用梳头。
昨天她好不容易保持了一天的发型，到下午便散了，索性找林嫂子借了皂荚洗了头发，便再梳不好了。
“我来试试。”商辂拿了一串珠花。
汪隐枝乖乖坐下，任由商辂在她脑后拨弄。
他动作很轻，发丝带着头皮也是痒痒麻麻。
她心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些？哦——他有过发妻。
隐枝篦好了发，二人又吃过早饭出了门。
汪隐枝与商辂行于无名溪边，顺流而下，从书院处走出半里路，便是富春江。
秋水至时，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汪隐枝与商辂只一拳之远，商辂手指尖的温度好像藏在了她发中，拨走着她颅中的清明，富春江泮湍流拍岸，连带着汪隐枝的心也激荡起来。
说起来，这好像是她来到大明之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上街。
“明日你兄长来接你回家，一会儿我带你去街上裁两套成衣，可好？”
“啊？明天就要走？”汪隐枝惊道。
商辂点头：“本来今日就到了，你兄长带着一仆一婢，现在住在我家中，我已叫家里丫头回商家，把良臣接来给你大兄道歉。”
“他不来给我道歉，去给我哥哥道什么歉？”汪隐枝脱口而出，才意识了这是在大明朝，支支吾吾道，“算了，我不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商辂虚晃一枪，作揖道：“商辂替他给娘子赔礼了。”
“哎呀——”汪隐枝甩了帕子向前奔去，不愿受礼。
越近淳安县的中央街，来往人群越多，旁边有零星的女子带着绣品，欲拿到县里卖。
二人走至一家绸缎庄，匾上题着三个大字“锦绣坊”，前店后厂，这家店铺从养蚕缫丝开始、到成衣都在此一间——怪不得能叫做坊。
商辂刚进去，掌柜便眉开眼笑地迎上来作揖：“商相公，稀客稀客，尚相公是要做衣服、要买布，还是买成衣呀？”
商辂还礼笑道：“买成衣，劳烦掌柜的叫一位绣娘来，给我姻妹测测身量，买两套应季成衣。”
掌柜顺着商辂的动作打量了两下汪隐枝，见她衣着华贵，又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
汪隐枝随绣娘到了后间量体，皮尺和绣娘的手在她身上测量游走，有些尴尬，但来到古代这么久，也适应了。
绣娘也不嫌麻烦，把适合汪隐枝身量的成衣一一取出，又叫来两位绣娘举着。
“各位姐姐不必麻烦，我自己挑就好了。”
举衣服的绣娘甲道：“娘子可别折煞我们了，我们这铺子少说开了有七八年了，商相公头一次带女子来。”
绣娘乙接道：“你真是的，小娘子面皮薄，不经说的。”
秀娘甲又回道：“咱姆妈说，商相公说的亲事就是他那位顺天府的姻妹，应该就是这位娘子没错了。”
量体的绣娘瞪了一眼她们，又对汪隐枝道：“娘子，您别理她们，都是些媒婆子的闺女嚼舌头。”
汪隐枝也不恼：“她们说的没错，就是我。”
她大大方方承认了，倒是让几个绣娘忸怩尴尬起来，纷纷颔首侧头。
汪隐枝去掉了绣金线、织镂花和那些一看就很贵的衣裳后，也只剩下三套了，她只买两套，一一试过也好。
第一套是藕色银扣缘襈袄配深红襦裙，商辂道：“可。”
第二套是茶白对襟短袄配雪青春罗裙，商辂道：“也好。”
第三套是水色长袄配着靛青暗花马面裙，商辂终道：“我不懂女人家衣冠服饰，你看着好就是了，不如就这三套都买了吧，咱们再去别处逛逛，找个馆子吃饭。”
汪隐枝却拦下商辂正在付钱的手，指着第二套茶白配雪青的衣裙道：“不如这套不要了，颜色太浅，太容易脏了。”
商辂微微低头，悄声道：“衣色衬肤色。”
他刚说完，便给掌柜拿了一大锭银子，对隐枝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那套很好看的。”
汪隐枝见那衣服并没什么特别，点点头收下了。
只是汪隐枝蒙错了：明代论衣裳贵贱，除去绣工、用料多少，也看染色和面料。单论染色，以赤色、翡翠等艳色为最贵，诸如秋香、雪青、耦合一类的浅色次之，土色、绛色、鸦青、缟色几乎不用染料的为最次；至于面料，绫罗绸缎的次序也不是白来的，罗亦属贵料。
掌柜满眼堆笑，鼻下的两绺胡子微颤抖：“这三套拢共是六两七钱银子，给商相公算六两半，还请日后多多关照啊！”
旁边的绣娘斜眼睨着，心想：这衣服本就卖六两三钱银子，多赚二钱银子还要卖个人情，果然奸商。
掌柜见那绣娘眉毛要挑到头巾上了，吆喝道：“快去取个樟木盒来给商相公装衣裳！”
绣娘心道：那堆樟木盒再放下去该受潮了，现在想着送人了……
说着，掌柜拿了商辂的银锭过了手，估摸着应该二十两，切了一个角，上了铜称——六两五钱二厘，多了二厘。
见掌柜的正要下第二剪，商辂抬手：“掌柜的换成铜钱吧。”
数好了二十枚铜钱，封好了衣裳，汪隐枝配合地接过箱子。
掌柜将箱子翻了个个，指着一处长条形的镂空处，道：“娘子提着此处，省力些。”
离了成衣铺，二人又到了玉饰店，门口一大牌匾，上书“夜光阁”，走进来汪隐枝才发觉这里装潢比成衣铺更精美，柜台旁的玉摆在明处，只用绞纱覆着，既防尘，又不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