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方稳重。
开初不大相熟时我还知敬他声“仙君”,年深日久下来熟谙了他的秉性,便也懒得再端,你我相称了事。
婵娟抱了只扎好的灯笼站在我身后,笑道:“仙君真会拣时候过来,今儿我们这里过上元节,姐姐正做灯笼呢。”
梓桑在我身边蹲下,挤出两眼角笑纹:“我们家泠儿今日心情不赖嘛。”
我浑身打个哆嗦,白他道:“我哪日心情欠佳过?”
上方飘来婵娟咯咯如鸡的笑:“仙君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尽还说些没羞没躁的话,姐姐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也得问问我们君上答不答应。”
梓桑撩了袍子就地盘腿一坐,随手拾起只灯笼架子把玩起来,很没好气道:“丫头片子懂个什么。我拿百草蜜喂养泠儿如许多年,如同养闺女一般,感情自然亲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管他答不答应。”
听得养闺女三字,我不禁又一哆嗦。
梓桑随即将脸变了变,可怜兮兮道:“我今日心情却不大好。”
这只老狐狸,无病呻吟博取我同情之事做得多了去了。我内心毫无波澜,却不好不理,象征性地看他眼:“出何事了?”
他来了劲,一张脸耷拉得更厉害:“还不是本仙那不成才的徒弟,日前被玉帝老儿瞧上,不日便要上九重天赴任去了。”
身后婵娟纳罕道:“这是你师门之幸啊,哪里是值当哭丧脸的事。”
梓桑望天三叹:“过几日便是春时,正是园中农忙的时候,这手底下没了帮手,我一人如何忙得过来。”
我手里没打顿,心道果然正中我料。
梓桑掂着灯笼架子贴过来:“要我看,这破殿子委实没什么好处,泠儿不如随我回昆吾去住,平日忙时就帮我打理打理园子,闲时便一道下山寻花问草,不比现在的日子逍遥?”
我至今记忆犹新,初次见面时,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莲花乖乖,快快随了本仙回昆吾山”。我与他半点不熟,这话出来着实吓得不轻。八百年过去,难为他初心未改。
但是,他也忒不会哄人了。倘使换个说法,叫我随他回去吃香喝辣的,我还考虑考虑,想要诓我去做苦力,门都没有。
我把灯笼架子夺回来,斩钉截铁道:“不去。”
梓桑并不死心:“你这丫头白生得双明亮眼睛,怎就配的是颗榆木脑袋。我就想不明白了,给那冰坨子做下有何好?我可是听说了,昆仑虚那个要与他指亲,真到那时,你还得再多伺候一个。”
我手里面稍顿,心道这老狐狸看似只知关着山门侍弄花草,消息却比哪个都灵通。
尚未想好怎么回他这个答,婵娟率先惊讶道:“仙君知道了?”
梓桑愣了愣,亦很讶然:“你们也知道了?”
说到此事,婵娟便压抑不住心中小火苗:“风伯雨师二位上仙刚来坐了没多久,闲扯时说到这么回事。雨师还道是耳食之言做不得真,如今连仙君都听说了,看来很做得真。”
梓桑听了这话,很有些不爽:“什么叫连本仙都听说了,你这丫头益发不会讲话。”转个头接游说于我:“哦对,你不是中意这殿子么,到时候这殿子也是别人的,何苦来哉。”
我擦着灯笼上的浆糊,没搭他的话。
婵娟向来以为自己很会讲话,被梓桑这么一讲,语气也不大乐意了,本着打击报复的意思道:“仙君怕不是狗皮膏药成的仙,甩都甩不得。浮星殿住不得,姐姐可去我那殿子住,若姐姐觉我那处太小住不习惯,还有君上的霜华殿。霜华殿宽敞,许多屋子又都空着,同君上说说,让姐姐去挤挤也不是不可。”
听她后面半段话,我一个用力过猛,刚糊上的灯笼纸被我撕出道口子。
梓桑没声了。
斜眼看去,见他不知何时又抓了只灯笼架子在手里,正捏着架子,一脸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晦气样。
我顿哭笑不得。
仔细想了想,觉他后边那席话说得其实在些理。玄洛心思虽深,脾性却已被我摸了个七七八八,偶尔不像样点,倒不至开罪他。但那未来的神君夫人却不好说,保不齐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还当给自己留条后路。
遂拿胳膊碰了碰梓桑,端着笑道:“容我考虑两日。”
梓桑一听,瞬间乌云转晴:“我就知道泠儿你眼明心亮,最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哈哈赔个笑,听凭他得意。
这下婵娟不依了,微嗔叫声姐姐。
虽想到兴许日后要抛下她独自伺候那位夫人,心里有些抱歉,但近时这丫头嘴上愈加没遮没拦,实在叫人无法听之任之。
我回头递去眼风,拿出姐姐派头道:“你这丫头愈发没个正样,胆敢编排起君上来了。君上那殿子也是你我能觊觎的吗?”
婵娟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不言语。
糊好最后一只灯笼,拿在手里翻瞧,多时不用的手艺,竟未生疏。很难不佩服自己。
我站起来,掸掸裙子:“走吧,拿出去挂了。”
婵娟方才挨了训,提着两溜儿灯笼跑得飞快。我将剩下那些全塞给梓桑提溜着,自己甩着两只手走在前头。
梓桑手不大够用,灯笼一路走一路掉,捡起来还不忘孜孜不倦在我耳边道:“我看你也无需再想两日,今日正是黄道吉日,宜移徙。你将那铺盖一卷,随我走了便完…”
我担心自己那纸糊的灯笼经不住他这路折磨,接过几只到手里,趁他不注意,袖里摸了两团棉花球塞进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