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节第一次见到曹丕,也是在建安八年。
只是,时间地点略有不同。
正月初一日,曹节偷偷跟着保母阿姜溜出青雀阁,想去后花园玩。阿姜是母亲唯一的婢子,包揽大事小情。手脚干净,脸却每日都抹得脏兮兮的,看不出年纪,或许与母亲年纪差不多。
曹节一年终日都被娘亲拘在阁子里,生活在一众不受宠的阴郁妾室之中,除了异母姐姐曹宪之外没有别的玩伴。偏偏曹宪还在年前病了,不能陪她玩。难得赶上新春过年的好日子,她恳求保母放她出去玩一次。阿姜看小主人实在可怜,只好答允。
后花园内往日各色奇花异草俱已凋零,唯独梅花不败,红红白白,百媚千娇,傲寒而开,将新落的积雪沁出寒香。曹节见了这满园的琼枝玉树,又惊又喜,喜欢得眼睛不知该往哪放,这里也美,那里也美,根本看不过来。
可惜两人刚到后花园没多久,还未能仔细赏景,便见远远有一大群人靠近,阿姜连忙拉着曹节与其他在后花园当差的仆人一起跪在道路两旁积雪间,低下头,跪送他们经过。
这群人很香,前导的香炉很香,他们的衣服也很香,是一种雍容典雅的厚重香气,将梅花的淡淡清香压进地里。
曹节无数次想要抬头去看,都被阿姜从背后用力压着。
等人群走远,阿姜终于松开压着曹节的手,曹节直起上身,远远眺望着走在人群最后的内侍的背影,一面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感叹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可真香呀。”
阿姜正为她拍打膝盖上的雪泥,忽然一股泪意哽住喉咙,红了眼眶:“小姐,刚刚过去的,是侯爷、卞夫人、还有其它公子小姐们。”
曹节怔了怔,慢慢将这些略带陌生的词在脑海中转换:“是父亲、嫡母、还有兄弟姐妹们?”
“是……”阿姜站起身,三把两把将眼角泪痕抹去,牵起曹节的手:“小姐,咱们回去罢。”
曹节却像一尊小小的铜像,固执地杵在原地不随她动:“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一起?我还没有见过父侯呢……”这不公平。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好看的。”阿姜压低声音,想要劝她走,曹节甩脱她的手,挣扎道:“我想见父侯,我还没有见过他呢。为什么阿宪姐姐可以见父侯,我却不能?”这不公平。
“小姐,别见了,他们那家人,只会招来灾祸……小姐切莫给夫人惹麻烦……”阿姜苦口婆心地劝道。
“可是,你要我一世都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么?”曹节扬起稚嫩的脸庞,望着她,双眼水波潋滟。
阿姜重重地叹口气,说道:“那咱们便远远地再去看一眼。小姐要答应老奴,只看一眼就走。万万不可出声,若被侍卫发现,就说我们只是青雀阁的普通婢女,切不可暴露身份。”小姐的衣裳陈旧,实在不比正夫人房里的婢女光鲜。
“好吧。”曹节虽然仍有不满,但还是略带雀跃地答道。
元旦之宴,守备森严。曹操生性多疑,又自知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乃犯天下之大不韪,也自知手中权柄正为天下枭雄所觊觎,因此即便身在自家侯府内,守卫也并不松懈。
阿姜只敢带着曹节在极远极远的地方看,根本看不见曹操本人,只能看得到来来往往的仆从奴婢、偶尔缝隙中露出几位公子的背影,只能在钟鼓礼乐的间歇听到他们几句不疾不徐的话语飘来——因为措辞极其文雅,曹节常常听不懂。
但曹节还是憧憬地在角落里望着这一切,似乎想要将这一切刻在脑中。
她那时完全不懂得母亲哪里不讨父亲喜欢,不懂得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成为宴席中的一员。
她想要看见父亲,也想要被父亲看见。
她对宴席上的那个“家”充满了好奇。
嫡母据说是可怕的,但父亲——阿宪姐姐说,他是个英武慈爱的人呐……阿宪姐姐还说,虽然二哥曹丕冷淡疏离,三哥曹彰鲁莽好斗,但四哥曹植是个温柔潇洒的人,而和她年纪相仿的曹冲哥哥则是最受父侯宠爱的孩子,他非常的聪明……
可惜这些人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统统看不见。除了二公子曹丕。
曹丕会时不时离席更衣,曹节在暗处看得见他转身离开人群时表情的转换:恭顺的笑会慢慢消失,最终眼神凝结成冰。
他身在那个人群之中,却依然不属于那里。他和她没有本质的分别。
有了第一次的偷看,就有了第二次。
阿姜不许她去,她便自己偷偷溜出去。
一次又一次,从春寒料峭直看到春色渐浓,在丁香树林里与他惊心动魄的相遇。
那时他立在她身后望向喧闹的宴席,眼神孤独而失落,当中燃着渴望的火,印证了她先前的观感——他和她是一样的。都是没有被父亲看见的人,都是渴望被父亲看见的人。
“你昨天去树林,是想偷看什么?”
听见他问话时,她下意识地撒了谎:“称大象。”
其实她是去看父亲。只是她的自尊不许她承认。她怎会对同父异母的兄长承认自己不被父亲看见的事实?
何止是不被看见。
后来即便跪在父亲面前,仰脸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父亲依然认不出她是谁,把她当做什么地方不知名的小婢女。
他甚至连一句“看着面善”都没有说。
她不是他的女儿吗。
她的身体里流的不是他的血吗。
同样是他的骨血,为什么其他人可以吃宴席、着香衣、对奴仆发号施令,而她却只能和生母无声无息活在死气沉沉的青雀阁,一出门就要装作奴婢,甚至不用撒谎便被人当做低贱的奴婢?
为什么他把她和母亲遗忘了整整八年,仿佛她们不存在?
她在那一瞬升腾起刻骨铭心的恨意。
她是带着满腔恨意被曹丕抱进怀里的。
他抱她的那一下,她好像突然被卸掉了盔甲。
刚因恨意而一根根竖起的刺,被一座冰山晤得融化。
自从她有记忆,就极少有人这样抱她。
她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