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世界是他。
很难说这两者哪个比哪个更狭小,但后者令她快乐。
于是她虽然很怕随他到处走动时会同阿姜口中那位可怕的卞夫人打太多交道,可还是内心动摇不已,跃跃欲试。
最终她想了一个办法:“那,你可不可以让青雀阁的阿姜来教我?我在青雀阁时,都是她照拂我。她是年纪很大、很老成的。”
她现在迫切想知道,她的身世中,到底有哪一点令她见不得人。这个答案问母亲问不到,母亲永远只会歇斯底里地辱骂她。只有阿姜可以给她答案。
曹丕对于青雀阁有些嫌弃,总觉得在那里服侍的婢女都是粗鄙之辈,不识礼数。但他还是答应让那个阿姜来试试看。
曹丕本想见一见阿姜是何等人物才好放心让她教导阿结,偏偏遣人去唤阿姜后不久,父侯来人叫他去。
曹丕前脚走,阿姜后脚到。
曹节本有些怨言欲对阿姜诉,还未开口,见阿姜神情凄惶,不由得一怔。
阿姜跪下,请曹节屏退左右,不等她问话,便叩头道:“因二公子数年前见过老奴的脸,因此老奴设计将二公子支走,但老奴在此亦不宜久留……老奴原以为小姐在这里过上了小姐本应过的尊贵日子,怎知小姐竟被当做婢妾……万望小姐,务必寻一个由头尽快从此地脱身。”
曹节诧异道:“脱身?为什么?”
阿姜道:“小姐大概还不曾拜见过卞夫人?”
“不曾。”
“小姐尽量不要与卞夫人相见,如果相见,万万不可暴露身份。”
曹节有些恼火,站起身来跺脚道:“身份,身份,身份!你叮嘱了我八年,也瞒了我八年,至少也该让我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我生来就有死罪,一旦身份暴露就该死!”
“小姐!”阿姜双眼流泪,膝行上前,掩住她的嘴:“小姐长大了,又身在险境,老奴确实应当告诉小姐。”说罢附到她耳边哽咽道:“小姐的母亲,原本是大汉骠骑将军张济之妻,张济老爷中流矢而死,夫人便随老爷的侄儿张绣度日。后来张绣投降小姐的父侯,却不料侯爷……侯爷贪图夫人美貌,强占了夫人,令张绣大怒,趁侯爷夜宿夫人处时发动兵变,杀了侯爷的长子曹昂、大将典韦等人。侯爷和二公子当时都险些丧命……侯爷那时的嫡夫人丁氏和现在的嫡夫人卞氏都撺掇侯爷杀掉夫人,因夫人怀有身孕——也就是小姐您,才留下夫人一条性命。但从此之后所有人就一直当夫人是‘祸水’,打发在青雀阁,再不理会……”
曹节感到自己的耳朵嗡嗡响。阿姜低低的话音,像在她耳边擂鼓,不停地回响,不停地回响,震得她一阵又一阵地眩晕,恶心,脚下发软,站不稳。
她威名赫赫的父侯,她一直憧憬想见的父侯,原来是个强盗。
她原来是这种男人的女儿,难怪母亲厌恶她。
母亲,母亲明明是受欺侮的那个,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何来“祸水”之说……
曹节依然无法原谅这些年母亲的冷淡,但却无法再恨她。
母亲遭受了这样的作践,却无力报复任何人,无法惩办任何罪人,唯有惩罚与罪魁祸首血脉相连的幼小的她。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顾影自怜,不免越发悲伤难当: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生下来就在母亲眼里背负着罪。若可以选,我也不愿投胎作为那种男人的女儿出世啊。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从出生之前,命运的不公便缠上了她。巨大的创伤令她眼睛胀痛,反而一滴泪都流不出。恨意和愤怒将眼泪烤干了。
父侯忽视她,母亲冷待她,这些她自从来到洞庭阁之后都已经强迫自己不再在乎,无所谓,她可以全部不理。但曹丕,当年死里逃生的曹丕会和众人一样觉得她母亲是“祸水”吗。他会厌恶“祸水”的女儿吗……
曹节强行令自己麻木,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是怕卞夫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会设法杀我,对吧。”其实她的声线在颤抖。
阿姜抹干眼泪,说道:“无论怎样,小姐不能像现在这样留在二公子身边,若被卞夫人知道实情……”
曹节打断她:“不留在二公子身边,去哪?”
阿姜一怔:“小姐自然是回青雀阁,如此最安全。”
“我不回去。回去,就算安全,那样如蝼蚁般苟活一世有什么意义。青雀阁没有人爱我。”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天都对她不闻不问。
“小姐,二公子显然是想纳你为妾,你们是兄妹,不能……小姐,兄妹不能在一起,在一起要天打雷劈,要遭报应呐!”
曹节漠然,冷笑道:“若老天真有眼,那为何强占人/妻的人,现在还好好的活着,还做将军、做侯爷、开宴会,还风光无限?”
“小姐,不要同他们较劲……二公子万一知道你是他妹妹,他是不会善待你的。况且小姐这么做,令侯爷和嫡夫人蒙羞,他们一旦动怒,又要牵连到夫人……后果不堪设想呐!”
哦?原来和二哥在一起,便会令嫡母愤怒,令父亲蒙羞。
这真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何乐而不为。
曹节问道:“这是娘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阿姜哑口无言。自从那日洞庭阁传信,说留下了“阿节姑娘”,夫人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表情没有一丝一毫触动。直到今日,都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曹节自幼因为母亲的缘故,早已练出察言观色的本事,见她无言以对,便猜到母亲仍如往日般漠不关心,于是笑道:“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母亲怎么说?”这一笑极为甜美明媚,弯弯笑眼却令阿姜心底一寒。
这不是一个八岁孩子该做出的笑容。
“夫人……夫人……”阿姜答不上话。
“你问过母亲,再来找我。你走吧——若问不到,那你便当我死了,便当我们从未认识过。阿姜,你曾对我好,我都记得的。”
阿姜离去没多久,曹丕回来,一面由人服侍着更衣,一面说道:“不知是谁假传父侯的命令,害我白跑一趟,又平白被他盘问功课,听了一通唠叨……你要的那个婢女还没有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