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嫣从小月里不足,天生羸弱,从小吃食惯是精贵。她娘在世时,云嫣吃的都是那鱼儿脸上的肉、梅花鹿的肩胛、羊儿的骨髓和骊牛的尾巴,喝的是凌晨丑时从西山打来的清泉。时令菜蔬都是园子里刚掐的那嫩芽细尖儿。阖府上下,为着云嫣的吃食人仰马翻,端上来的,不过是那精致的一小口。
一小口吃食,幼时则罢,现如今云嫣开始长身体了,个头跟春日抽芽的柳条般疯长起来,要吃要喝的,小时候的精贵病全好了。
然而,她娘却死了。
待她能吃的时候,却吃不上了。
这一年,姓周的被娶进了门,她的哥哥姜云继却离了家。
云嫣的娘死后,除了服,她爹爹便为哥哥姜云继求得圣恩,讨了个威远卫的五品游击将军,让姜云继去戍边打鞑靼去了。
姜云继本是锦乡侯府世子,便是没有功名,也可以稳稳当当袭爵。然而父命难违,姜云继自己也是个不肯游手好闲的性子,便应承下来。
临别时,小云嫣一路追着马车跑到了大门口,哭个不停。
“哥哥!哥哥!”云嫣哭道,“哥哥你带着嫣儿去吧!”
马车隆隆,一路向西,不曾回头。
“小姐,”丫寰绿意蹲下来逮住她,抱在怀里,“小姐咱们回屋去吧!大少爷过几日便回来!别哭坏了身子!”
云嫣知道,此去边关,天遥地远,哥哥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她的西席吴老先生说了,雍州地处蛮荒,没个三月两月,连去一趟都难。
云嫣不知道,此去一别,竟是她与哥哥的最后一次相见。不出三月,虚岁才十四的姜云继,便在一次与鞑子的周旋中没了音信。
姜谦去了兵部,四处托人打探消息,就想知道姜云继是死是活。连去几日,都没有眉目。
云嫣得知哥哥遭遇不测之后痛不欲生,两眼一黑软倒在了地衣上。
阖府上下,一片愁云。
早起,绿意抚着又一个哭湿了的枕头,问素檀道:“小姐还这么小,少爷在边关的事,如何能让小姐知道?”
素檀为难道:“谁说不是呢?原是周氏屋里的小丫寰沄儿,爬上树去替小姐拾风筝,下来后便说漏了嘴……”
绿意恨道:“说漏了嘴?我怕不是故意的!”
素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掌了她的嘴。后来她被周氏领回去,又打了板子。可小姐终究还是知道了,罚这沄儿又有什么用呢?”
中午歇晌的时候,云嫣哭着哭着便睡着了。两个贴身丫寰在房内炷上一支梦甜香,替云嫣放下细葛帷帐,又盖好了如意凸花锦被,退至外头檐下,坐在石阶上候命。
云嫣只浅浅入眠了一小会儿,便似忽地被人抛向空中,又蓦然落地,醒了过来。
她再无睡意,仰躺在床上,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忍。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出声唤人,自顾自下地趿了鞋,拉开内室的后门,从院墙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云嫣脸上还挂着一滴泪,两只眼睛高高肿起,一路循着饭味儿摸到了西跨院儿的小厨房里。
这间小厨房是专为云嫣院儿里做吃食的。此时正值午间歇晌时分,厨房大门虚掩,犹未上闩,只除了一个看菜的婆子,再无别人。
云嫣瘦小,人神不知地从门旁的条案上,偷了一碟子茯苓桂花糕回来——茯苓桂花糕一共五块,本是预备着给院里管事午睡起来吃的。
等厨房里发现丢了吃食和盘子,慌得四下里找寻,才发现那只永乐甜白的瓷碟子,莫名摆放在云嫣床边的小杌子上。
姜谦拿着戒尺,坐在太师椅上,板着脸对着云嫣道:
“把手伸出来!”
绿意一惊,“扑通”一声跪地,央告道:“侯爷!点心是奴婢偷的!奴婢该死,凭侯爷发落!”
姜谦自然明白绿意这是想替云嫣遮掩顶罪。姜谦虽疼女儿,在大是大非、妇功妇德上,却绝不姑息。一声厉喝:“混帐东西,你好大的胆子!不好生规劝小姐,反教唆使她学坏!”又朝云嫣大声喝道:“把手伸出来!”
云嫣不得已,摊开了小手。
戒尺落下,带下一阵风,手心只觉火辣辣的。
云嫣咬着嘴唇不吭声,只闭了一下眼睛。再落下时,云嫣却再没了感觉。越打,越感觉不到疼,云嫣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了。
绿意心痛得不得了,膝行上前,哭道:“小姐,小姐,你认个错儿,求一句,求侯爷息怒……”
云嫣倔强地睁着大眼睛,小嘴闭得死紧,决不求饶。
云嫣被爹爹打了约摸十几下手心,周燕珠那边便得了信儿,急急扑了过来。她进门一瞧,只见云嫣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正被姜谦打手心,旁边丫寰哭得昏天黑地。
周燕珠浑身突地一震,“嗷”一声哭了出来,扑上前去,跪在云嫣前面,挡住她哭求道:“侯爷!求侯爷不要打嫣儿,要打就打妾身吧!”
姜谦的戒尺举在空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绿意、素檀和边上站着的丫寰见状,哗啦啦跪了一片,齐声道:“求侯爷饶了大小姐!大小姐知错了……”
姜谦无奈,气得将戒尺地摔在地下,起身走了。
周燕珠这才转身抱往云嫣,哭道:“我的儿……是谁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啊……”
云嫣挨了打,小手心里火辣红肿,却没有喊一声儿疼,也看也没看过周燕珠一眼。
她日日只为哥哥的事伤心,夜夜湿了枕头。
云嫣不信哥哥会就此撒手人寰。因哥哥跟她说过,说娘没了,哥哥要护着嫣儿一辈子的。哥哥一贯说话算数的。他既说过这话,断不会丢下她一个,溘然而去。
姜家已是人丁凋敝。虽阖府上下都姓姜,却都不是姜家人。
真正的姜家人,不过嫡长子姜云继和嫡长女姜云嫣二人而已。周燕珠生的那三个儿女,包括姜谦,统统不是姜家之后。
本来,京城的公卿豪门,哪一家都不能仔细瞧,各个儿掖着袖子,藏着自己府上那点腌臜事。时日一长,谁还记得周燕珠原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谁还记得这姜家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