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原是福顺的干儿子会霖。会霖进了屋来,也不敢抬眼,一抖袍子,先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云嫣磕头。
云嫣见他不紧不慢,心头暗急,道:“不必虚礼。有话快说!”
会霖这才道:“大小姐,殿下临走时嘱咐,教小的们将这个匣子送进府来。”
说着,将手里捧着的一个黑漆描夔纹的方匣子奉上。
云嫣纳罕,便命青笺伸手去接。
小丫头没掂量,不知道那匣子的轻重,忽地一沉,差点砸在地上。
云嫣看了那份量,心里便明白了——这可真是磕睡的人遇到了送枕头的——云嫣心里一阵暖。
云嫣又问会霖:“殿下可有话交待?”
会霖低头红着脸道:“殿下让小的带话……带话说:大小姐喜欢吃簋街的米糕,尽可以买些。只是……只是不要吃积食了才好。”
站在边上的莲心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云嫣一眼扫过去,莲心这才敛容肃立,垂首站好了。
会霖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他也不懂殿下为何让他捎这么一席话给小姐,只觉难堪。会霖从头到尾不敢抬头,领了云嫣的赏,一路退着出了屋去。
等人散了,云嫣命人细细数去,才知那黑漆方匣子内,原来竟是白花花的现银,少说也有六七百两!匣子内盖的绸兜内,又塞了厚厚一叠银票,云嫣打开一看,未及细数,已知数目非同小可。
靖王出身天家,又是武将,哪里懂得居家过日子这些碎银子的琐事呢?说是拿给她买米糕吃的,可哪里用得着那么多银子?难为他为了她,打量计较,心细若尘。
云嫣抱了那匣子在怀中,面色微羞:他这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还没嫁过去呢,他就开始养她了么?一想起他,云嫣嘴角不自意地翘起来,连面色都带着甜。
末了,云嫣让青笺将钱匣子好好收了,又支出些银两,去兑了些银锞子回来。
傍晚时分,云嫣由丫寰服侍着净了面,梳了百花髻,头上簪了一大一小两根芙蓉珠花。她身穿一件丁香色的折枝花杭绸褙子,脸上扑了粉,拍了些淡淡的胭脂,气色显得分外红润。
小丫寰们跪在地上,捧着镜子,口中赞道:“大小姐真真是天香国色、倾世容颜!奴婢们活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大小姐这般标致的人物呢!”
云嫣对着铜镜打量了自己一会儿,想了想,却道:“这妆不好。”
几个下人俱是一愕——别的不敢说,小姐这妆面恰到好处,增朱太赤,增粉太白,衬着她的天生丽质,哪儿不好了?
云嫣却是连连摇头,竟又吩咐丫寰们重新给她净面。丫寰们纳罕,也不敢违逆,捧了水盆来和巾子来。
云嫣命人将她脸上的胭脂红粉全数洗了去,只往脸上扑了些白乎乎的粉,唇蜜也不上,便罢了。一眼看去,那张巴掌小脸苍白虚弱,面色如久病初愈,羸弱不堪。
等梳妆妥当,云嫣便由青笺托了手,被从夏、墨翠、莲心几个簇拥着往内院儿里去。怕夜里寒凉,从夏还替她捧着一件缂丝宝瓶梅花纹的斗篷。
刚走出如意门,便见到姜云林从外头喝得醉熏熏的回来了。
姜云林醉眼朦胧,迎头就看见一个极为标致的人儿,似人间尤物,朝他这边渐行渐近。他心头一痒,纳罕道,爹爹只差人叫他回来,说嫣儿妹妹回来了——嫣儿妹妹,何时竟带回来了这么个天仙?
姜云林踉踉跄跄地走近,突然斜剌剌地向前一闯,一下子凑到云嫣跟前。他眼神有点炫媚,流里流气道:“小娘子……你,可知我是谁?”
几个丫寰都大惊失色,云嫣心头也是蓦地一震。
她抬眼细看姜云林,只见他容色依旧,却再不是记忆中那个活力飞扬、年轻意气的二哥,仿佛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听说他这几年,在外头跟几个世家子混得越发不堪,吃酒赌钱,无所不至。
云嫣照着越凑越近一张脸,扬手就一耳光掴去,斥道:“混帐!六亲不认的东西!你知道我是谁!”
姜云林被她一巴掌打醒,细看眼前女子面容,竟有几分熟稔,他捂着脸惊疑半晌,只听云嫣道:
“好生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连我姜云嫣都不认识了?!”
一听她自称姜云嫣,姜云林早吓了个半死。没想到几年不见,他的妹妹竟出落得如此窈窕脱俗!
姜云林得知真相后后悔不迭,忙道:“原来是嫣儿妹妹!该死该死,二哥方才喝醉了,多有冒犯!还请嫣儿妹妹不要计较,饶恕二哥的无心之过……”
云嫣“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姜云林几眼。只见他面庞与姜谦七分相似,那双眼睛明如皎月,只眼下两圈乌青,昭示着他这两年来的酒肉声色。云嫣没眼再看,也不再理睬姜云林,一扭头,领着丫寰们往正院的万怡堂去。
行至半路,云嫣突然对后头跟着的丫寰道:“不必这么多人跟着我。只墨翠留下,其余的,都散了吧。”
众丫寰不解其意。论年纪,墨翠是丫头子里最小的,不过十岁而已。论接物办事,她最是粗心大意的一个。况且今儿全府的大管事都到了,墨翠一个小丫头,口拙心夯,如何上得了这么大台面?
从夏忙道:“小姐,奴婢们横竖无事,不如一道同去,哪怕是递个东西捧个痰盂儿,好歹好服侍小姐周全。”
云嫣见她不听,叱道:“全府的管事都来了,还有不周全的?你们只管回去,若各人家里有事,尽可以去办。难得有空,也回去看看爹娘兄弟。”
言罢,云嫣也不再分说,只领着墨翠一个人,往万怡堂去了。
等到了万怡堂,只见一众丫寰婆子媳妇小厮黑压压的,从正厅里面一直站到了门口。
周燕珠正坐在上首训话。见云嫣来了,周燕珠方才叫众人散了。
周燕珠于是携了云嫣的手,缓缓步入正厅里,在软榻上坐下来。只见正厅的地下满铺着大红十锦地衣,厅角上放着四个三足鎏金珐琅大火盆,里头燃着最上等的银霜炭。这时节正值初秋,夜里头虽清凉些,却不至于生火盆取暖。
只听周燕珠抚着云嫣的手道:“嫣儿,你大病新愈,要常暖着点儿。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