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教室里的孩子穿着白色的干净衬衫,每个孩子都一模一样,制服似的,而另外还有一两个孩子,站在教室围墙外头嗦手指,衣服上打着补丁,是盼儿熟悉的北岭孩子的打扮。
面对老师的发问,教室里的学生异口同声地答道:“秦,山,宝,剑——”
他们声音稚嫩,态度端正,叫台上的假洋人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对啦!真聪明!老师今天就接着跟大家讲这秦山宝剑。这把宝剑,上面刻着建王古高丽文,造于高丽王王建之前,历史远早于有唐高丽国。”
一通发言,别说孩子听不懂,盼儿也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听上去倒是有意思,便蹲到了教室外头的孩子身边,接着听这假洋人说话:“这把宝剑,出土的地方,就是在咱们北岭。大家可知这其中的意义?”
“不—知—道—”孩子摇摇头,面上绕有兴趣,像是在听一个难得的好故事。
“这说明啊,北岭在公元九世纪之前,便是古高丽王国的管辖之地,在你们的脚下,遍地都有高丽王国的文物,从宝剑,到金制太环耳饰,甚至是瑞山佛像,都来自北岭到沈城的土地,若非受明朝奸人所害,咱们北岭的孩子,现在应该说着高丽文才对。”
听到这里,盼儿不禁笑出了声。原来这高丽人确实是在这儿编故事呢。
对于盼儿毫不掩饰的嘲笑,高丽人假装没有看见,仍旧继续自己的演说。
盼儿朝身边的孩子问:“为什么他们有制服,坐教室,而你们没有呢?”
孩子朝盼儿眨巴着懵懂的大眼睛,回道:“只有朴先生的学生,才有制服可以领呢。”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让你们听故事吗?”
孩子看了看身上破烂的衣衫,难过地低下了头,小声回道:“是我爹不让,他不收朴先生的东西,说朴先生是,什么,呃,番薯余孽。”
番薯?
“番薯还是蕃国呀?”盼儿问道,孩子摇摇头,说不明白,盼儿接着问:“你是说,朴先生发你们东西,叫你们去上课?”
这倒是新鲜。盼儿原先还以为,盛宅办这不收钱的私塾,已是仁至义尽,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老师,能发钱叫人来上课。
不过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听他讲的这些东西,盼儿已然知晓了他的目的,起身冲进了教室,叫散了课堂:“散学了啊,今天课就到这儿了,盛宅里有糖,先到先得,发完糖,还有饭,快去吧。”
故事再有意思,听见散学两个字,就没有孩子坐得住了,统统熟门熟路地往盛宅的方向跑。盼儿拉了个熟悉的孩子,转头朝朴先生道:“旁的我不想跟你多废话,就问你一件事,陈先生呢?”
课上到一半被盼儿叫散,这朴先生也不恼,只是文质彬彬地道:“陈先生告假,要我代替他来上课的。”
“讲课跟唱戏还是有区别的,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课?”盼儿说。
“历史课。”朴先生目不斜视。
跟他多说两句话盼儿就莫名地上火,只道:“陈先生究竟是不是病了,我自会去问的,再让我看见你的嘴在孩子面前张开,你等着瞧。”
说完,盼儿就拉着孩子的手往外头走,边走边问:“小田的衣服真漂亮,哪里来的?”
“朴先生发的呢。”小田眼睛亮亮的,走路一蹦一跳,“朴先生还发糖,昨天还带了梨子来给我们带回家吃,可甜了!”
“哦。”盼儿若有所思,“那小田知不知道朴先生为什么发这么些好东西啊?”
“知道啊,为了让小田上学呢,”小田话语里满是童真,“他跟爹妈说的,只要送孩子来上学,就有银子可以领,还有衣服穿。”
“那小田的爹妈就同意了吗?”
小田快到家了,步伐越发愉快起来,道:“当然同意,他们可高兴了,说朴先生比陈先生大方多了呢。”
盼儿听得心里窝火,但来到小田家的门口,她瞬间也就明白了小田的父母。
这家徒四壁的样子,盼儿最熟悉不过了。她无法阻止小田的父母收高丽人的钱送孩子去听课,就像她当时无法阻止娘亲卖她一样,所有一切,都绕不开白银二字。
“小田回家吧。”原先想跟小田父母说的话,盼儿都咽下不再提出。小田跑步的样子,中气十足,像个小牛一样横冲直撞,他梳着平刘海,扎着个冲天辫,天真烂漫的模样,把这件白色的衬衫穿得特别好看。
这叫盼儿想起了围墙外头的鹑衣百结,不由得心里沉重。
得把这高丽人收拾了。陈先生又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
盼儿踏着月光回家,路过杜姐姐的房间,见到里面空空如也,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杜冰露和旁的姨娘不同,是心甘情愿留在盛宅的,一住就是小十年,如今冷不丁出了盛宅,也不知道她会到哪里去生活。
今日过得糟心,她垂头丧气地来到妙高台,疲劳被瞬间赶走,眼睛被房里满地的光泽点亮了。
能落脚的地方,都有巨大的樟木箱子,而箱子里盛满的,是白花花的银元宝,盼儿一时以为自己这是脑袋里的旧疾复发,出现了臆症幻觉。
进到房间,盼儿看见盛武杰正踩在两把叠起来的椅子上,对着房梁敲钉子,手里拿着一只硕大的同心结,要往房梁上挂。
“回来啦?”盛武杰听见脚步,朝盼儿打招呼。
盼儿没朝他抬头,对着满地的银子发愣,心里的震惊尚未消除,脑子里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数数,一,二,三...十六,一共十六个箱子,一只箱子是多少两,盼儿也说不清楚,假设有个一百两,那这里也得是一千六百两......是不是算错了,不行,不行,再数一遍,一,二,三......
她忙着数数的模样,被盛武杰从房梁上看得一清二楚,叫他忍俊不禁。所谓送礼就得投其所好,在盛武杰的记忆里,这只养不熟的小野猫似乎除了钱,对其他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兴趣,这聘礼反正也没人说得清楚该往哪里送,那便全都捧过来给她就是了。眼下杜冰露也赶出去了,现在盛宅干干净净地就她一个女人,等到她生辰的时候,再风风光光办一场,想来她也该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