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觉得比她都惨一点。
可朝江平从不会因眼泪而放缓态度,他心中的是非观很明确,对自家女儿的心疼也无法忽视,因此不管那小男孩哭得怎样惨,他都只沉着脸让他继续道歉。
小男孩抽抽搭搭的,说话颠来倒去像在蹦豆子,大多听不清楚。
可有句话朝楹一直记得。
他说:“我只是很喜欢你,想跟你玩,可不知道怎么邀请你来一起画画,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旁人或许无法辨认其态度是否真诚,可朝楹是知道的。
因为小孩子就算什么都不懂,也生来懂得察觉谁对自己心怀善意,懂得分辨他人厌恶与喜欢的情绪。
小男孩曾不止一次献宝似的将糖果分给她,对孩子来说,这是最大善意的表现,绝不该生长自嫌恶的土壤。
所以朝楹扯了扯朝江平的裤脚,迎着他还怒气未散的脸说:“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其实不疼,我们回家吧。”
朝江平:“不疼你为什么哭?”
小孩子的谎言在大人眼中水平太低,朝江平自然不信。
他蹲下身平视那小男孩,不依不饶严肃训道:“无论如何,不能欺负女孩子,以后更别再欺负朝楹,不然叔叔还会再来找你。”
至此,事情总算完了,朝楹赶紧拉着爸爸朝校门口走。
刚走到一半,就听后面“啪”的一声脆响。
声音特别大,大得全然无法忽视,她回头一看,竟是那小男孩的妈妈打了他一巴掌。
当着放学时段来来往往的人,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她嘴里还不停蹦着训斥小男孩的话,否定他的行为,更毫不客气地指责他让妈妈丢脸。而那小男孩则已因巴掌的力道摔坐到地上,捂着已泛红的半边脸,惊恐无措地望向还摆着架势的妈妈。
此情此景,看得朝楹目瞪口呆。
最终,还是朝江平这“受害者父亲”反身回去帮忙打了圆场。
那之后,小男孩请了三天病假,再来上学时蔫了很多。
每当看见朝楹,他的眼中便会蒙上一层恐惧的阴霾。
从此,再没敢靠近过她。
故事讲完,包厢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再开口。
“亲眼见同学被家长打,想想是挺可怕的。”
“小男孩实惨,不过用的方法错了也是错,被训是应该的,可他妈妈做法也太过了吧……”
“还是当众诶……”
以什么方面作为切入点的人都有,不过大多以为朝楹之所以会将这当作“童年阴影”,主要还是因为小男孩妈妈的行为。
但朝楹虽觉得他妈妈过分,却并非因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或者说,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
真正让她恐惧的是,她倏然发现,与人相处原来不似表面单纯,而是会牵扯出很多隐在背后的东西。
她肆意痛哭只是为发泄委屈,当小男孩被朝江平吓哭时,便已算得上出现了她未曾想过的失控迹象,而小男孩当众被打,更是全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随心随意表达自己,或许会成为别人无法承受的噩梦——而这,才是最令她害怕的。
正因意识到这点,她越来越害怕与人相处,也越来越小心翼翼。她怕遇见坏人,更怕伤害好人,最后干脆怕麻烦似的随了自己温吞的性子去,变成了喜欢独来独往的人。
不过这些关联其实挺奇怪的。
连她长大后再回想,都觉得奇怪。
她确定自己没有一颗“圣母心”,不想救世,更没有自我牺牲的宏愿。她觉得坏人该有惩罚,善恶该有区分。
可当她见证这事后,还是忍不住顺从善良的本能而难过。
她说不清根源何在,怕失控,怕伤人,怕失去,甚至有可能还夹杂着怕看到朝江平带怒意的脸,每个都多少占着些地位,纠结在一起,才引出了最终的结果。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得上“在恰好的时间碰上恰好的事”了吧。
只是留下的不是善缘,反成了心结。
惩罚结束,游戏继续,骰盅摇晃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再次充斥包厢,以欢快驱散了压抑。
时襟泽边上的同学还没能喝到酒,想到这儿,忍不住瞥了眼时襟泽的杯子。
这一偏头,视线中也出现了时襟泽的脸。
他平日里总带着笑,即使四年过去,周身气质沉稳很多,嘴角仍时常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特别像个游戏人间的旅者,面对什么都不觉得是难事。可此时在幽暗的光下,他嘴角落回了平直的角度,眼睫微垂着望向前方,似乎落在了朝楹的背影上,又似乎……有些难过?
同学微微一怔,以为无意间发现了什么大瓜,忙侧过身细看,结果反而陷入了自我怀疑。
毕竟侧脸不比正脸,瞧不出多少情绪,更无法分辨视线落点的具体位置。
所以细看起来,反而更像是时襟泽正在对着虚空某处无聊地发呆。
只是心情没有刚才喝酒时好了而已。
同学自嘲地笑了笑八卦的自己,再不多想,偷偷去瞄时襟泽右侧放着的酒杯。
然后,就见可供他“望梅止渴”的生啤已经一滴不剩了。
同学:“……”
无语的同时,他也忽然悟了。
难怪了,他想。
酒喝完了而新的还没续上,他要是时襟泽,心情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