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摇曳,烛火飘摇,昏暗的房内泛起点点亮光。
“咳……咳。”
寂静午夜,厢房内响起沉闷的咳嗽声,咳嗽从肺腑传来钝钝的,单闻其声,便知来人深受重创,内伤不浅。
“我说师兄,你熬药的手艺还真是一如既往,这么多年没半分长进。”
丹阳子将药碗磕在床头桌上,难得反唇相讥道:“爱喝不喝。”
青阳子捂住嘴,趴床沿边,撕心裂肺又咳了两声,丹阳子冷着脸,内劲涌出顺着青阳子的经脉轮转几周,后者内息稍稳,前者身形晃了晃,脸又白了几分。
青阳子背对他,并未注意。
“师兄,我这次栽得真冤呐,你说这什么事,莫清风废了,罗轻扬那孙子拿我撒哪门子气。”
丹阳子收功,冷笑:“谁让你小人得志,几杯马尿下肚,被人捧了几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青阳子摸摸鼻尖,表情讪讪道:“我不也是为了三宗的声势。”
“呵!”
青阳子梗着脖子,眼珠骨碌碌一转,辩解道:“三宗同根同源亲如一家,你跟千里,一个死宅炼丹,一个几年不露面,我再不出去走动走动,谁拿咱当回事。”
丹阳子勾勾唇角,眼里露出一丝讥讽:“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帮江湖人德行。”
“我知道,逐利避害,有奶就是娘,一帮鬣狗,有好处拼命往前冲,没利益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怎么不知道。但如今形势摆着,江湖不能乱,你清高,千里是晚辈,我实力低微,杂事总得有人做。”
青阳子抬眸,小心翼翼看了丹阳子一眼,试探道:“师兄,你还没放下……”
这句话仿佛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丹阳子的火-药桶。只见他猛然站起,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继而变得铁青,眼中流露出刺骨的恨意,嘴唇抖了又抖,发出一声尖利的怒吼。
“放下,我该如何放下,十八年前外面帮畜生怎么对梅林,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救得满门皆灭,全家死光,一滴骨血都没留下!”
丹阳子心神剧裂,一大口鲜血喷出,溅在洁白墙面上,端的是杜鹃啼血,血染红梅。
“师兄!”
青阳子悔青肠子,明知神医谷是师兄的心结,温梅林全家的死像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脏最深处,长在肉中融进骨里,轻轻一碰痛彻心扉,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丹阳子满唇殷红,一甩袖,眸中恨意滔天,“外面那帮人挖个坑全埋了,有半个冤枉的,让老道肠穿肚烂不得好死,医谷遗藏,黄粱一梦,别说我没有,就算真有,带棺材埋填海里也绝不留给他们!”
青阳子急了:“呸呸呸!师兄,你咒自己干嘛,黄粱一梦的事本就与你无关。”
丹阳子神色一震,浑浊的眸中悲恸、自责、痛苦各种极端情绪一一闪过,两行浊泪簌簌而下,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淌在地上。
青阳子呃呃几声,大脑有片刻宕机。
丹阳子长叹一声,原本苍老的面容仿佛又老了十岁,精气俱散,堂堂三宗宗主,丹道大师,竟生出油尽灯枯之感。
丹阳子撑着桌角,无穷悔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整张脸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仰天长啸。
“若非当初我魔怔执意医道巅峰,死缠着温兄,他怎会拿出家传秘术黄粱一梦,一切罪孽在我,在我啊!”
十八年来丹阳子没睡过一天好觉,闭上眼温梅林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梦中知己容颜依旧,灰卦白衣,笑着催他生火,不耐烦了一脚踹过来,踢得他人仰马翻,还舔着脸赔不是。
梦中,温梅林骂骂咧咧没半分神医样。
梦中,神医谷四季如春,鲜花烂漫,恍若世间净土。
笑着笑着他就醒了。
望着空荡荡的丹房,冷冰冰的丹炉,满室的丹丸,他又哭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世上也不会再有那个纯善到傻的男人。
他自虐似的炼丹,就希望炼着炼着把自己熬死,可他又不敢死,他怕,看惯生老病死的丹阳宗宗主怕死,说出去恐怕笑掉全江湖大牙,梅林也会笑吧,不仅会笑还会看不起他,指着鼻子骂他软脚虾。
可是他真怕。
他不怕死,怕在黄泉路上遇见他。
……
“师兄。”青阳子嗫嚅,神医谷出事时,丹阳子正闭关冲击宗师,武道一途非生即死,当时他就在密室外,斟酌纠结,脑门挠秃,青石砖犁成土,最终没有冲进去。
温梅林关系再好,里面的是他亲师兄。
“此事与你无关。”
望着失魂落魄师兄,青阳子急了:“当时我虽没去,但的确派人送信去神医谷了,最终为何……”
丹阳子自嘲一笑,“他不会走的。”
青阳子还欲多言,丹阳子打断了他。
“青阳你也年近半百了,脖子上的伤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今夜你便下山去吧。”
青阳子瞠目结舌,“师兄,如今形势逼人火烧眉毛,你让我走!”
他扭头,双手扒住床板,死死扣在床上。
丹阳子挑眉,眉宇间竟带了几分痞味。
“青稞进来,送你师伯下山。”
外间的青稞推门而入,打了声招呼,躬身欲抱青阳子,后者不住挣扎,连连尖叫:“青稞,你敢!”
青稞问询的目光移向师傅,后者点了点头。棉被一卷,青稞动作麻利将丹阳子连人带衣裹进被子里,抗肩上,跟抗麻袋似的。
青阳子跨出门槛时,突然听到一个略微犹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留心千里。”
*
同一时间,丹阳派客房,烛光一闪,昏暗房内突然多出一道黑影。黑影隐在暗处,看不清面貌,也看不清身形,嗓音暗哑,有种铁锯磨过木板的粗粝感。
钟千里扭头,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黑影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嘿嘿一笑,昏暗的环境中一口白牙尤为显眼。
“钟宗主,别误会,我来没有其他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