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回想着他当日说的话,看着弦月轩中新造的一汪小湖出神。
这儿可比不得侯府的月棠湖,有流动的温泉水顺着精细规划的沟渠,给予那些蔓延的红莲许多额外的养分。
这个小湖里新栽的莲,在夏末与初秋交接之际,渐次败了。
残荷败絮。郁郁葱葱的院子,也逐渐萧瑟了起来。
因为纪行之的真挚表白,和她的假意迎合,他们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很像恋爱的样子。
但她却一日比一日消沉。白天强打精神,到了夜晚便会落入惆怅之中。
因为,纪行之的话实在太真诚了。而她给的,全是假的。
这实在是一种矛盾。
她本就是冲着他那颗热腾腾的真心而去,为的是摧残。
但当他真的毫不犹豫地剜出来后,她看着它的生机,冒着热气,那样可爱地跳动着。
谁又能忍心呢?
他的回答那么诚挚,听起来很傻,又意外地合她的心意。
她回想起唯一的那段称得上恋情的关系,萧桓怎么说的来着?她确实有些忘却了,大概是些常用于传情的诗句,很规整、很蕴藉、很达意。
可是她就是更喜欢纪行之说的那样。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话,那场景确实很让她向往。
她还没去过岭南呢。
尽管在荒漠出生,她也已忘记了沙漠的样子,真的有那么闪闪发光吗?
荔枝确实常吃,可也得节制。
啊!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一定是边摘边吃的!
那确实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天了!
高月想到这里,突然体会到了他那些话里蕴含的威力。
那些话像被赋予了强烈的打动人心的力量,让她在短暂的愉悦消弭后,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有些沉醉在与纪行之那泡沫一般的感情。
他呈现出与前世截然相反的样子,热忱、阳光,甚至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浪漫生动。
高月晚上一直睡不着,就会故意将他从睡梦中闹醒,折腾为难他。有时让他舞剑,有时非要拿花瓣的汁液混着胭脂给他濡染指甲,
但更多的时候,是猫在他滚烫的怀抱里,让他给自己讲外面的故事。
——他不紧绷着身体的时候,那怀抱确实是巨大而温暖的,像一个将她完全裹住的安全柔软的巢穴。
她就在这样的软乎乎的温柔的怀抱里,听他讲那些走南闯北时,遇见的市井、有趣的新鲜事。
这时候,她就能短暂地忘却身上沉重的担子,在他低哑的嗓音和遥远的故事中,进入酣沉的梦乡。
自然,也不总是那么平和的,有时她也会被乐得忍不住咯咯笑,不知不觉间就会和身后的巢穴纠缠住。
吻起来时,就不是温馨的模样了,反而更像山呼海啸。
她这个在奈何桥边漂泊过的亡魂,被忘川河里的恶鬼纠缠着,却一直沉沦留恋着不走。他前世取走了她的性命,现在又要在她的身上寻找温存。
在痛苦和快乐交织,欲望与压抑相互推扯的情况下,他们的吻总是格外地古怪和扭曲。
寻常恋人的吻大多温情缱绻,但他们通常更像两头阴鸷的猛兽,为了争夺而互相撕咬,又忍不住互相依存,舔舐彼此的伤口。
她为这种怪异的感觉感到着迷,有时甚至会希望纪行之吻她的时候,时间能永远停住。
可世间万物,并不会因为她一个人的偃旗息鼓而停滞不前。
过了几天,到了高棠和夏如苏的进宫之期,选秀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当中。虽然眼下,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但是不代表,她就可以永远高枕无忧。
离箫桓覆灭高家,总共也没几年的光阴了。
妹妹进宫那夜,高月裹着一件斗篷,独自坐在亭子里,难免又想起曾经的旧事来。
她记得自己封后那天,也是这样的秋色。她穿着厚重的深色礼服,站在金华青盖车上,一路颠得脚底板痛。
她的后面跟了一群长胡子长须的老头,个个肃穆凛然,像嘴里含了匕首,多说一句话都要戳到喉咙一样,三缄其口。
她被引导跟随着,走了很长很长的台阶,等到了坛上,往下望去,方看清坛下的侍卫兵甲不计其数。
文官武将站在前列、赤色旗帜围满现场,浩浩荡荡。
坛上,高太后担任使者,亲自给她授于皇后的印绶。萧桓默然站在旁侧,带着笑挽起她的手。
就这样,她的小小身躯从此担负了整个家族的荣辱。
而这些,往后都要挂在高棠的身上了。
至于纪行之,他的身份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萧桓开始提前倚重他了。
萧桓下了诏令,赞赏他在高邗寿宴上的义举,有意抬举他,封他做了度辽将军。
辽州虽然不是个好地方,临近胡人边境,不仅比兄长那边更苦寒遥远,也更不太平。一般流放的罪人就是被丢到那个辖地。
但是官是好官,对纪行之来说,这个差事几乎是让他一步登天,快速的升迁。
原在辽州驻守的长官突发恶疾,不久人世。萧桓应是出于维护北部边境安定的考虑,才想到启用纪行之。
谁都没想到,方府里几百名武艺精湛的刀剑手,不仅未能留住纪行之,反而让他又一次名声大噪起来。
并且,他失手打死了方入海,竟然还阴差阳错地得了个刚正不阿的官声,
太后有意打击宦官集团,亦有意扶持高家的新婿,以便日后为高家所用,故而他便顺势添了一把火,提议让纪行之去辽州锻炼几年,回来便可堪大用。
这个变动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连赴任之期也定得十分匆忙,以至于高月都没静下心来细想为什么。萧桓这时候,为何就能如此放心和信任纪行之?把这么重要的边境防务交给他?
如果她能及时地反应地过来,也许后面的日子便不会过得那般辛苦了。但就像之前晋王求娶时那样,她总是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