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一步,朝她伸出了手。
没有主动扶,是要她自己拽。
小秋一把扯了他的袖子,好不容易摆正了身子,谁承想冰凉的脚还没缓过劲,根本适应不了这么一番大起大落。
倒是不往前栽了,脚下一歪,改朝后跌了。
悬檀本没用什么力气,就虚扶一下子而已,谁承想这姑娘太实诚,拽着袖口就跟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就给他扯出去了。
小秋怕将这位难得发了善心的神给拽反了悔,千钧一发之际咬牙松了手,到底哐当坐在了地上。
狼狈、失礼又窘迫。
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所以,在那个关口,她根本无暇顾及,若她抬头看一眼,就会瞧见悬檀的无情眉目,被倏忽之间的跌宕,触动得清明而生动。
他被她蛮力一拽,从漆黑一片的阴影里,跌入了星稀月明,蔼蔼浮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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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就在这一刻结束。
为什么会梦见这一天呢?
是不是我,快要死了。
不是说,人死的时候,总会看见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吗?
瑾俟睁不开眼,神思却清明。
她记得,这是在钟鼓山的结业礼上,出了事端。
她推开了悬檀,与中山神主一起,卷入了古神帝台的梦中。
一番周折,咏夜破了幻境,她二人从万丈高空往下坠,还没落地,就失去了全部意识。
那么高的地方,使不出法术,怕是要摔死了。
粉身碎骨,血肉横流,太难看了,这比初见时的灰头土脸更加不堪,千万别给悬檀看见。
可是等等,瑾俟,这不对。
怕什么给他看见呢?他就算看见了,又怎样呢?
他什么反应都不会有。
大概还是那副单薄沉定的神色,对着尸首说一句,可惜短命,而后将我厚葬了吧。
绝无可能伤心的,在悬檀贫瘠的全部感情中,是没有悲喜这样艳俗之情绪的,而情爱则更是过于黏糊,在那片煞白之心上,每一株春草,都会被赶尽杀绝。
小秋太了解悬檀了,她年纪小小,几乎是仙界辈分最浅幼的,可对这世间最亘古横秋的归墟主,却无人比她更懂。
可惜的是,这样的懂得,不掺带任何知心的情谊,而是她反反复复,一次次扑火,修炼出的前车之鉴。
大概是动心之人总也盲目,也可能是年少之心,一腔热忱,百折不挠。
最最之初,他们二人在归墟作伴,悬檀生疏地教她何为仙者之时,小秋当真以为,他对自己是别有不同的。
毕竟,对于他平静而有序的生活而言,她的出现,就是清泉之中投入的一颗恼人小石,是旷白雪地上,一只不合时宜的聒噪寒鸦。
仅仅是片刻的相逢便足够叨扰,更何况,要将她留在身边,加以教养。悬檀虽活了这样长久,却从未教授过谁什么,他也根本没有对她这个小仙负责的义务。
可他还是做了。
那段日子,就像蒙着暖融融的雾,悬浮又舒坦。在她看破雾中人的本心之前,一切都足够让人误会,让人深陷其中。
她化形之前,已经做了几百年的归墟清莲,沐浴着神陨流经之时的福泽。故而化形之时,已经有了凡人间十四五岁少女的心智。
自然而然,也难免会有这个年纪的小女儿家,绵密易动的情思。
所以,当悬檀手把手教她写字,逐字逐句带她读诘屈聱牙的古籍,教她烹茶煮酒,祈福焚香。
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而动心的小女儿,雾里观花,又如何不会心醉呢?
如今回想,悬檀所为,明明没有半分逾矩之处,他做的事,同仙塾的教学仙者,别无不同,甚至于,粗略有甚,周到不及。
可回想起来,记得的,竟都是好的。
她记得有一回,经年的书简参差出尖碴,小秋一个没注意,被刺进手指里,那木碴细,刺得很深,她不敢妄动,怕折在里面,只能举着跑去寻悬檀。
是个很简单的活计,一只长镊就能钳出来。现在想来悬檀的动作根本算不上怜香惜玉,他甚至故意轻拨了一下,来探刺的深度,十指连心,疼得小姑娘直抽气儿。
娇柔的小动作并未引得他半刻抬眸,下一瞬,长刺就被拖着,拽出了皮肤,带出一滴殷红血珠。
小秋下意识就将指尖含在了口中,倒不是她有这个习惯,也不是怕血。而是怕疼,疼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含在嘴里。
悬檀看了一眼,没犹豫,直接上手给她拿了下来。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唇峰,微微的凉,却带起来一大片绯红脸热。
恍惚眩晕之际,听得他无甚波澜的语调在告诫:“你这么含没用,得上药。”
还有一回,归墟的梨花正当好,远看着像落了满树的白蝶,她想去攀折一枝来插瓶,可偏偏开得最好的那枝,生得太高,而她还没学会凭虚御风的术法,只能登梯去摘。
小姑娘垫着脚,颤颤巍巍,高举着一只细白手臂去捞,每一回都将将划过,蹭落了几片花瓣。
她脾气上来,非要摘到不可,就这么反反复复较劲,直到被身后熟悉的气息罩住,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高出自己不少的手臂,指尖轻巧一动,花枝就折断,落在他清瘦的掌中。
悬檀没有登高借力,就站在地上,却比她这个站在矮梯上的,还高出不少。
她仰起头,正巧他也俯身,垂手,将花枝递予。
他们之间隔着一枝梨花,浅白柔软的瓣儿,仿佛化作了轻盈的蝶,四散萦绕着撩拨。小秋便是在这样意乱纷飞的梨花香中,觉得自己也飘飘乎化蝶,寻到了自己要奔赴的烛火。
可如此,这蝶,便再不会自由了。
知慕少艾的年纪总是浸透欢喜,在那一小段形影不离的日子里,小秋不会知道,这将是她一生之中,最最自在的短暂光阴。
她向来乖巧,但那时候也会当着悬檀的面撒娇,甚至嗔怒,像个肆无忌惮的小雀。悬檀是个鲜少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