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福来急火火地进了天井，喊到：“向贞，你快去看看，红英大概不行了。”
向贞正在刷碗，吃了一惊，碗差点儿掉到地上，问：“咋了，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福来已经走了。
向贞往外走，旺生也急起来，说：“你快去看看吧，夜来俺去他家的时候，她就没下炕。”
向贞骂：“你咋不早说。”
旺生说：“俺也没想到啊。”
向贞已经跑进了红英屋里，红英躺在炕上，见向贞来了勉强想坐起来，向贞扶了一把，拿了枕头让她靠在墙上，红英头发干黄，双眼迷离，脸上的雀斑聚拢在一起，分不清星星点点了，而是成块状分布，原来的圆脸也成了长条，向贞抓住红英的手：“你咋了，不舒服。”
红英喘息着说：“俺没事儿，两天没吃上东西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俺想俺快死了，跟你说说话，再不说就见不上面了。”
向贞眼圈红了，说：“你甭乱说，咱还这么年轻，身强力壮的，熬过这段时间就行了。”
红英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俺已经是多活了这么些年了，那一年老天爷就想要俺的命，碰上你家才活到今日，俺知足了，就是俺春花还小，俺走了，你可要帮着俺照应着点。”红英干涩的眼角终于挤出眼泪。
向贞说：“甭说这丧气话，都不好过，过了年，旺生死活不想到矿上干了，说死也死在家里，这就又添张嘴。总要硬撑着，撑到田里长出野菜来了，咱就有盼头了。”向贞替她擦去流到腮上的泪，自己的泪却流下来。
红英叹口气说：“俺撑不到那时候了，跟你说实话吧，俺的粮食就剩一点点了，还不够春花吃的，俺和福来好几天就光喝水了，福来的腿脚都肿了，你说这时候树皮都吃光了，到哪儿弄吃的去？” 红英说着说着又哭了。
是啊，到哪儿弄吃的去，自打过了年，村里死人的速度比兔子跑还快，有时候一天能死三四个，下晌送盘缠（给死了的人送纸钱），即使走个形式也要排队。
春花拐着脚，趔趄着走过来，叫了一声“娘娘！”脸瘦得像透明的玻璃。
向贞答应着，问：“春花不是会跑了吗，咋还像刚会走路一样？”
红英说：“饿得又不会走道儿了。”
向贞把春花抱起来，亲着，泪水沾到春花的脸上，说：“走，到娘娘家去。”
旺生和爷正逗着景仁玩儿，见向贞回来了，旺生问：“红英咋样了，饿的？”
“嗯，家里没粮了，好几天没吃饭，撑不住了。” 向贞对着爷说，“爷，咱能不能给福来家一点儿，先救救急？”向贞说得声音很小，听得出心里发虚。
爷没加思索地说：“不行，别的事都好商量，这件事不行，你不看看咱还有多少粮食，咱都活不了命，还能顾别人？”
向贞不说话了，她不用看也知道，全家人勒紧了裤腰带也维持不了多久，她看着红英和春花可怜，才试探着说，自己的儿子景仁一周岁半了，因为吃不上饭，还不会走路。她不怪爷，以前自己说出的话，爷很少提反对意见，但现在要让爷拿出一点粮食来，就像是挖他的心，这要求是有些过分。
旺生责备向贞说：“你别难为咱爷，现在谁还顾得了谁？就是给她家一点点，能顶啥用？”
向贞落泪了，哽咽着说：“俺知道，俺不该说，可是俺就是眼看着红英死心里难受。”
春花滴溜溜眨着大眼睛，盯着旺生爷，怯生生地说：“爷爷，俺饿！给俺点吃的。”
看着春花渴望的眼神，旺生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到屋里，端着一瓢子地瓜干面，半碗棒子面，对旺生说：“去，给福来送去，做点汤喝，好歹先救过命来。”
旺生爷抱过春花，笑着刮刮她的小鼻子，说：“你这个小人精，哪来的这些小心眼儿。”
他把春花放到炕上：“来吧，跟景仁玩儿，爷爷给你拿饼子去。”
向贞想笑，但没笑出来，眼睛却有点红，爷不是硬心肠的人。
向贞和旺生再到福来家，红英见到了粮食，立刻来了精神，她拉着向贞的手，流着泪说：“姐，俺就知道你不会不管俺的。”
向贞说：“甭甜嘴了，这是俺爷给的，你得好好活着，但这点东西也不济事，还得想办法。”
“有啥办法，要是有办法，俺也不至于快饿死了，挨一天是一天吧。”扭头没见春花，红英问，“春花呢？”
向贞说：“没给你卖闺女，在俺家和景仁玩呢。”
红英脸上挤出点笑容：“这年头，丫头片子谁要，也就你家老爷好心眼……”
向贞立刻拍了她的手，低声说：“说啥呢？”
红英知道说漏了嘴，吐吐舌头。
向贞叹口气说：“你把福来和大婶叫进来。”
福来一边和旺生说话，一边往锅里添水，准备着做汤，听到向贞的话，和旺生一齐进了屋，福来娘也拄着根棍子颤巍巍地来了，千恩万谢地说着客气话。
向贞说：“俺给你们出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旺生先急了；“有啥主意你快先说，甭卖关子。”
向贞白了旺生一眼，然后看着福来娘说：“婶，俺觉得你是贫下中农，又是烈属，困难时期上边应该有照顾的吧。”
红英抢过话来说：“啥照顾呀，贫下中农多了，这年月，谁管谁呀？”
向贞说：“贫下中农多，烈属少呀，你们就拿着这到上边要条件，你爷为革命流血牺牲，搭上了性命，政府不能把烈士的老婆孩子饿死吧？俺想了，这是唯一能救命的办法了，要是不行，就没辙儿了。”
福来一家确实应该得到照顾，福来娘生下福来后，福来爷就参军打鬼子去了，后来又打国民党，淮海战役的时候牺牲了。福来小时候见过爷一面，但对爷没有一点印象，福来娘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解放后政府也照顾他们，开始说让他们搬到城里，福来娘不走，说分了田地，在村里还能种地打粮食养活娘俩，怕进了城，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啥也不会干，要是混不下去了，再想回来怕是啥也没有了，上级也就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