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活不多,水稻刚抽穗,只需有虫除虫有草去草,鱼塘里的莲藕离收获也还有些日子,由于天气炎热,庄民们都是在清早和黄昏这两个时段把在外的活抓紧干完,免得遭日头暴晒。
由于这几日小侯爷带未婚妻来庄里小住,管事的再三嘱咐过庄民,有活的干活,活干完也不可在外随意走动,故而整个农庄里静悄悄的。
景行寻了好一阵,终于在一条小巷里见到仍红着眼圈的绿俏呆呆坐在石阶上。
庄里房屋大多修建得紧凑,只容两人并行的窄巷里照不进来阳光,昏暗阴凉,穿堂风一阵接一阵,却吹不去人心里的烦躁。
绿俏抬起头,小脸上带着几分脆弱的迷茫,见到来人是景行,又低下头去。
见她不想说话,景行也没问缘由,只靠墙静静站着。
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世间万物皆无法入他的眼。
从前绿俏看不懂,只以为景行生性凉薄,寡言少语,如今细细想来,才发觉并非如此。
这个男子分明也有温柔的一面,只不过他的柔情未施舍给她半分罢了。
绿俏低着头,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笑自己识人不清。
他说过会尽力对她好,可不会喜欢她。
他来找她,却一句安慰的话也懒得说。
何止凉薄,简直冷血无情!
绿俏有此想法并非没有根据,只不过她从前不敢往别处去想。
叶颜初来叶府时只当这里是暂居的住所,很少与叶家人接触,只和景行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一个是现代人,一个在满是大男人的慎法司里长大,两人自结为兄妹后一直如此生活,便没想过跟自家人一起还需要避什么嫌。
绿俏身为服侍叶颜饮食起居的婢女自然瞧在眼里,因着叶颜与孟瑾年有婚约,绿俏才没往别处想,只当小姐是在民间长大不懂礼数。再说了,倘若景行当真对小姐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小侯爷还能容景行留在小姐身边?
直到叶太傅“劝”景行离开叶府,景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存在会给叶颜招来流言蜚语,这才与叶颜在人前保持了距离。
可即便孟瑾年想出对策让景行继续留在叶府,却也避免不了外头那些不知情的人瞎猜胡想。就景行那容貌、那气度即便穿着普通,说他是哪个将门少主还差不多,陪叶颜出门时还总有不知情的人将他们看作一对小情人呢。
甚至有人把景行陪叶颜进中州的事扒了出来,以他俩为原型编出好几种版本的故事,什么竹马守青梅,青梅却被半路杀出的将军强权夺爱……还有什么身世凄惨的落难贵女得江湖少侠所救,少侠对贵女一见倾心,哪知贵女却为了荣华富贵狠心抛下少侠转投贵公子怀抱,少侠非但不怪罪贵女反而一往情深背井离乡追随贵女……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故事里的男女主是何人。
此后景行和叶颜在外人面前就更加注意言行举止了,哪怕是在绿俏面前也得装模作样,因为绿俏到底是叶府的婢女。
可朝夕相处,难免有被绿俏撞见的时候。
比如叶颜练字被景行嘲笑了多次,有一回忍无可忍提毛笔追着景行,扬言非要在他脸上签个名不可,两人正围着书桌你追我赶,便被送茶水进来的绿俏撞了个正着。
还有一回,叶颜突然怀念起慎法司里那棵大槐树,说想吃槐花团了,可惜在齐云都没见过槐树。第二日景行就不知去哪弄来一大兜槐花,叶颜得偿所愿蒸了一大笼槐花团,景行也得偿所愿终于再见她展颜欢笑,一时看入了神,念由心生不假思索便伸出手去为叶颜擦脸上沾的粉末。待他反应过来手已触及她的脸庞,机灵如景行便索性用沾满糯米粉的手把小姑娘抹成了小花猫!可想而知,“有仇必报”如叶颜抓起两大把米粉追着景行扬言要把他捏成面人,你追我赶的一幕又被闻声而来的绿俏撞了个正着。
两回都是叶颜追着景行“欺负”,绿俏只当小姐顽劣,从未想过景行在小姐面前的和颜悦色根本不是迫于身份才无可奈何选择忍让,而是宠溺与偏爱。
如今想来多可笑啊!绿俏双手紧紧攥住裙摆,笑自己太过单纯识不清人心狡诈,恨景行愚弄、利用她的感情,这个与她定下婚约的男子早已有了心上人,哪怕心上人将为人妇,哪怕他将为人夫,他仍坚持要守护心上人一生一世。
凭什么她就活该被利用?凭什么让他如愿?
“景护卫。”绿俏抬起头,在景行望过来时平静道出了心里刚下的决定,“你我的婚事只有口头约定,也没几人知晓,就此作废吧。”
他早有预料一般,连丝毫犹豫都不曾有,淡声道:“好。”
绿俏强忍着眼泪问:“不问问我为何吗?”
“没必要。”事已至此,他不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什么。
解除婚约分明是绿俏提出的,但她觉得景行欠她一个解释,偏他一句冰冷无情的“没必要”又堵得她哑口无言,有苦说不出。
景行倒也没绿俏以为的那么冰冷无情,只不过他自认并不亏欠绿俏什么。毕竟绿俏的身份摆在那,能否嫁人嫁给何人还不是但凭叶夫人一句话,何况叶夫人也不曾苛待她,起码还问过她的愿不愿,而他才是被逼无奈的那个,如若不然他宁可终生不娶。
倒是绿俏这一副似有不甘又敢怒不敢言模样在景行看来有些愚钝,他意有所指地道:“一个聪明人,听到不该听的话就该烂在肚子里。”
这番话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让绿俏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回想起那个陌生男子的警告,脊背爬上一阵阵寒意。
心里却涌起更多的不甘与怒气,她如今是个奴婢没错,可若非家道中落她也是个正经官家小姐,还尚存几分骨气,哪容他如此羞辱作践?
她昂起头理直气壮地道:“我是叶府的一等婢女,而你是小侯爷派来保护小姐的护卫,你我皆是下人,凭什么管教我!”
被说成“下人”的景行也不气恼,反而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如你所言,我不过区区一个下人,即便你说出去,我也无所谓,倒是叶府与侯府——”
话不用多说,想必绿俏自会想清楚,景行无意逗留,转身离去。
呆呆地望着那抹玄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