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铺子里传来的消息,冷子兴几天前离京去外地做生意了。”
探春皱眉:“躲出去了?”
“也对,好几日没得到李大威那帮人的音讯,周瑞夫妻半点消息没透给他,也没有妻子的音讯,肯定猜到他们失手了。”
“失手是一方面,他也确实有新的生意要做。”
“你们大概都知道他是做古董生意的,但这个古董生意,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生意,就好像我们家的恒舒典,做的也不止是典当行明面上的生意。”
“他的古董,要么是粗制的假古董,要么是从落魄官宦人家倒腾到的真古董,若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画,一真一假,你们猜,哪个更好卖?”
其他人都没接触过外面的事,连宝玉也不清楚这些,但听她的口气,都疑惑道:
“难道,假的反倒比真的好卖?”
“对,真古董有人高价买来,给上官送礼,但这不是冷子兴的古董铺主营的生意,毕竟他铺子里,没一个会辨别真假的伙计。”
宝玉吸一口气。
“这样也卖得出去?他的铺子,少说开了有二十年了,难道就没人发现?!”
“错了,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他们还是趋之若鹜。”
“啊?”
“一个随便的瓷瓶子,对外谎称是古董,普通客人自然看得出是假货,嗤之以鼻不会去买。但求官和求办事的人不同。”
“一种是求官的。许多进士,若没有门路,便连偏远小县的县令也做不得,做不得官,那之前的十年寒窗便都是白费了,便是这个读书人熬得住寂寞,他家人也不会愿意。或者如贾雨村那样,原本没有靠山,因贪酷坏事丢了官的,找门路投效到贾、王两家的,都会去问冷子兴买古董。只要有贾、王两家的示意,给原价十两的假古董几千两到数万两不等。”
“有本身在偏远地方的官,要求一富庶的缺,看他本事如何,本事好的,两家想栽培,自然不需多给,本事不济的,除了买古董,还要付出更多,或者是跟旁支结亲,或者是献出女儿给两家门下人,也都是有的。”
“还有一种求办事的,尤其是求舅舅那边,在中枢部院里给说话通气儿的。”
惜春问:“什么意思?”
“比方府里从前,一个管事去账房支领钱财,做府里下人们下一季的衣裳,没有凤丫头发的对牌,那是支领不到的,凤丫头给了对牌,那账房推脱无钱一分不给,这一季的衣裳误了,宴客的时候被人看出来,肯定会追究管这事的人。”
“国家大概也是这样,中枢有皇帝、有大学士和各部的尚书首脑,哪个拖拉了一点,能办成的事,也便办不成了,若是京官还有上司看着,若是地方官,就更难了。”
“下面各省各地赋税基本都要上交国库,这你们是知道的,所以修治河道、筹备边防、赈济灾民等事,都要额外拨款出来。”
“只是国家这么大,国库的钱,该拨给谁?舅舅在朝堂说的上话,在中枢有人脉,旁人也有求他的时候他便能做利益交换,他说的话,大学士们也会乐意行个方便。”
“无论是要修治河道,还是要百万两的军费,也跟府里是一样的,得给里面的人好处。外面的官拿了国库的钱,总要上下都满意,牵头说事儿的舅舅要拿大头,户部肯定要分润,各位大学士那里舅舅会打点好。”
“周瑞家的平日里,跟着姨母出门往各个高门大户去,便是替姨爹姨母做这件事的。”
“赃款贾、王两家的账房从不直接经手,姨爹姨母也半点不沾,都是让周瑞夫妻去拿,毕竟女婿和岳家往来,是很常有的事。”
“作为舅母和姨母的钱袋子,周瑞在两家便都很有体面,在外面也少不了小官的太太奉承,那冷子兴的消息便极灵通,谁家要败落了,他便去欺压,贱价买好东西还不过瘾,胆子大起来抢也就抢了,那些人家也翻不过身去。就算他做的事自己说漏了嘴,拿帖子便能保了,京兆尹看着王家贾家的面子,也不会难为他。”
“这世人也太势利眼了。难道就非得求神拜佛地,才能办成事?”
“也不光要办事。那些地方官也好,在外驻军的将领也好,最怕的是朝堂里没人替他们支应,害他们落下什么大罪来。再要知道,做什么事,需要拜哪个庙门,不然两眼一抹黑,叫人进了谗言,害他们糊里糊涂就死了。”
迎春回想着看过的祖父笔记,连连点头。
“各地将领尤其如此,前两代的两位国公,都是帝王心腹,手握实权,军国大事上帝王依仗他们,享有亲王也比不上的尊荣。那些各地将军节度,又都是他们原本的下属,自然要替他们跟朝廷里沟通,替他们争取利益,无论是争取出征的机会,还是讨要军械粮草,或者战后晋升表功,离不开宁荣两府,这天下有多少州府多少驻军,两府就有多大的人情网和利益网。”
“这两府是敕造的,特许的规模,比亲王府邸毫不逊色,鼎盛的时候,各地进上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无数,府里的用度跟贡品比起来毫不逊色,各地的消息也最灵通。就说宫里的态度,现在家里有娘娘也不过是那么样,听老家人们说,前几代大明宫的掌宫内监,还要倒过来巴结两府,庆丰司、光禄寺这样的内廷司监更是时常来孝敬,可见权势之盛。”
宝钗的话语里,不乏钦羡之意,宝玉摸了摸脸,叹道:“姐姐果然是有心人,我自家的事,倒不如姐姐清楚。”
宝钗略哽了一口气。
探春冷笑一声。
“怪不得你们一家子死住着就不走了,亲戚们便是好,也没有住一辈子的道理。”
黛玉道:“别忙,让宝姐姐说完。”
宝钗微笑道。
“是,我们是来借贾府的权势来的,哪怕今不如昔了,前面留下的人脉和影响还在,能护着家里的买卖不再叫人侵吞,也能压着伙计掌柜们不生二心。可是我们就算想走,姨爹姨妈也不会放过我们。”
“恒舒典当铺的买卖,凭什么比别人家做的好,凭什么开得到处都是,你们只管想去?”
“嘶——”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