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里,霓裳紧张地不断偷瞄着前方坐着的女人。
她穿着千金难求的深紫色缎袍,宽松的款式遮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段,走动时衣物仿若波涛般起伏,隐约勾勒出诱人的曲线。
从后面看不见她的脸,但能看见她白瓷般的脖颈。耳垂上赤色的石榴石坠子轻微摇晃着,仿若猩红色的血痕。
这位天子的宠姬似乎很喜欢红色,无论是头上那一套夹杂着缕缕金丝的红玛瑙发饰,还是腰际佩戴的红珊瑚挂饰,全都是那种浓郁的深红,葡萄酒一样的颜色。
这是个仅靠背影,就能引发人无限遐想的女人。
霓裳其实隐约猜出了,为什么她会在两个舞姬中选中自己。按理说论舞技,羽衣远胜于她,当初若不是因得罪了贵人被发卖,恐怕早就进了王公贵族的后院了。
羽衣曾是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舞姬,身轻如燕,会作金盘舞和绸带舞。由一个人举着巨大的铜盘,让舞姬在上面跳舞,既要稳住身形又要保持美感,是非常难的一件事。
羽衣被买下后,东家不许她再为了保持体重而挨饿,还教给她一种用足尖起舞的新舞蹈技巧。
虽说东家也是一知半解,只说了大概的原理和训练的基本动作,可羽衣还是无比感激。哪怕她深恨那些作践伶人乐师的人,热爱跳舞之心却是真的,从此便一头扎进了“芭蕾舞”的世界,有时候一练就是一整天。
然而和羽衣不同,霓裳学舞从不是因为喜爱,而是为了生存。
她原是青楼的舞姬,学的也都是些露骨的艳舞。有一次她着了风寒,头重脚轻。不巧楼里来了客人,老鸨把她们赶去跳舞助兴。
因为脚下无力,她不小心摔倒在地,本就暴露的衣裙被这么一带,顿时露出大片春光。这样的事在青楼并不少见,周围的客人登时都来了劲,全都大笑着起哄,还纷纷把酒水泼在她身上。
酒液很快让薄薄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平时让人忘忧的酒香,此刻却呛得她喘不过气来。霓裳使劲将泪水逼回眼眶,努力将身子缩起来。
她并不是个性格柔弱的人,平时搂客人脖子灌酒、和小厮叉腰对骂时,也是个厉害泼辣的。然而那是她第一次感到绝望,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声猫叫,之后就觉得身上一暖,有人把衣服盖在了她身上。那个人的气息很干净,没有酒气,也没有脂粉香,干净地仿佛不属于这里。
那是个目若朗星的年轻公子,他很有礼貌地对众人作揖赔了不是,又请了一圈酒,才扶着她慢慢走下了台。就在霓裳以为他会放下自己就走时,他却直接找到了老鸨,买下了她。
那公子就是东家。
霓裳从前很嫌弃那些报恩的戏本子,但这一刻她开始明白了。人这一辈子,能遇到几个用力把你拉出绝望的人?你盘子里香喷喷的鸡蛋,谁都想来吃一口,可砸在你身上的臭鸡蛋,又有谁愿意帮你挡呢?
所以东家说,戏班里需要一个妖艳魅惑的舞姬时,她想都没想就站了出来。
刚刚她演完《天竺收玉兔》,就有个小黄门来找上了东家,说是他家主人想请那位“玉兔精”上去坐坐,一出手就是官家样式的金锭。
即使霓裳早为这一瞬间准备了很久,跟着小黄门走进雅间时,她还是很紧张。
婢女为她布了座,倒了茶,就立在一旁不再言语。雅间的主人则始终专心看着台上的戏,没有回头瞧她一眼。
现在《西游记》演完了,开始演《梁祝》,东家为了给最后的化蝶做铺垫,在几个重要的场景都安排了彩蝶在主角身边飞舞。漫天蝶翅下,男的糊涂,女的有情,看起来也让人信起天荒地老。
“那蝴蝶是怎么弄的?” 女子突然问,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可是很好听。
霓裳反应了一下,想起东家的嘱咐,回道:“回...贵人。那是悬丝傀儡。”
“哦?” 女子斜靠在椅中侧过身睨她,下巴微抬,“那是什么?”
她的上半张脸覆了一层极薄的纯金面罩,只露出下巴。樱桃色的菱唇饱满欲滴,傲慢地微微翘起。
“悬丝傀儡又称提线人偶,用丝线扯住人偶四肢后,由傀儡师在上端操纵,举动与生人无异。” 霓裳的语气中不自觉带出些骄傲,“我们...班主找来的傀儡师,用江南的冰丝做线,用纱锦做蝴蝶,因而远远看上去就和真的一样。”
“...悬丝傀儡,真是个好东西!” 那女子自言自语地重复,忽然大笑起来,最后竟笑得手中的酒都撒了近半出来。
殷红的酒液洒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流入她的袖袍。她也不接丫鬟递过来的锦帕,反而用手指点着红唇,一点点吮干了酒液,深紫色衣袍上沾了酒渍也毫不关心。
在霓裳见过的美人中,无能出夫人之右者。
夫人爱紫,也常常穿各种紫色。可是同样的颜色,在夫人身上是清高华贵,如湘妃洛神;在这位萼华娘子身上,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神秘妖异,美中带了三分癫狂邪气。
萼华笑完,在丫鬟的服侍下洗了手,对着灯光看了看指尖上鲜红的豆蔻:“你方才所跳的舞蹈,可愿教授与我?有重金相赠。”
霓裳见东家谋划的事终于有了结果,岂有不应之理?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她压着兴奋应下后,又默记下了时间和地点,就被送回了后台。
她走后,另一位坐在角落里的女子起身握住了妖艳女子的酒杯,劝道:“萼华,你少喝两杯好不好?”
萼华一把推开了她的手,撑着头笑道:“蕊仙你别啰嗦,早喝死了早清静。”
蕊仙去夺酒杯,萼华不给,她就带了哭音:“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了,你怎么还这样呢?”
“哭哭哭!就知道哭!” 萼华一把摔下酒杯,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蠢死算了!”
蕊仙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可还是拽着萼华的衣袖不放:“喝酒伤身体的,我......我从医书上看说喝酒伤肝。你干嘛要作践自己,其实圣上对你也挺好的......”
“是挺好,咱们这样的玩意儿,还能混上个赐人当妾的福分呢。” 萼华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