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气温骤降,道路冻的锃光瓦亮,好似能当镜子照出脸来。
路上的行人步履缓慢,生怕跌个腚墩儿,骑自行车的人也都下车推着,车子变成了拐杖。只有胡同里的孩子们高兴的在冰上跑来跑去,用李慧英的话说:小孩儿皮厚实,不怕摔。
三号巷口堆的柴禾上落满了雪,张鹿抓起一把团成了球,稳准的扔到丁小珍身上,害她的棉袄湿了一块。
“张鹿,你也太狠了吧,我隔着棉袄都觉得疼。”
张鹿白了她一眼,还想着前几天她的“背信弃义”,嘴上不饶人道:“呦!原来我们丁小珍是深闺大小姐呀!我咋才知道呢……”
丁小珍一下红了脸,瞅着坐台阶上背课文的张长有,打着小报告:“长有哥,你妹妹确实该管管。”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张长有不想搅进她们战争中,故意把课本挡脸上,背诵的声音更大了些。
“说起深闺大小姐,听说你娘年轻时候就是啊……”丁小珍拍了拍袄上的雪,说这话时四下看了看,就怕撞上张鹿的娘。
张鹿耸耸肩,似是说到了她的痛处,抱怨起来:“可不嘛!那规矩也是够多的!不让随便倚门框,茶壶嘴不能对着人,筷子也得摆整齐……因为这些有的没的规矩,我可没少挨训!”
“你爹不是最疼你吗,他在家不让着你?”
说起张万年,张鹿的嘴撇的更高了:“嘿,我爹更厉害了,他可是清末那时候出生的,最早三益兴钱庄的掌柜,规矩比我娘还大。但他不会训我,都是默认我娘教训我。”
丁小珍捂嘴偷笑着,后又想起来啥:“那你家这么多规矩,你大哥结婚找的对象是干理发的,你娘能让?”
说到这,张长有背课文的声音戛然而止,从台阶上站起来:“我大哥要结婚了,我们咋不知道呢?”
张鹿也凑上去把丁小珍围住,这咄咄逼人的架势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赶紧举手投降:“我……我也是听我爹说的,说你娘都准备找人算日子了……现在村里人都这么议论呢,又不是只我这一家子……”
她渐渐蔫了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
张长有跟张鹿对视一眼,有些发懵,接着拔腿就往家里跑,还差点儿摔个趔趄。
张鹿一边跑一边叫着娘,李慧英正在西屋晾萝卜干咸菜,听到声响探出半节身子。
“咋滴了?”
张鹿先跑过去,只顾累的气喘吁吁,后面张长有跟上来才开口问着:“我哥要结婚了?”
李慧英不明所以,放下篼萝从屋里出来:“你听谁说的?”
张鹿赶紧补充:“现在村里人都这么说,还说娘已经找人去给他俩算日子了……还说……还说……”
“还说啥?”李慧英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直勾勾的盯着她。
张鹿转头看了看张长有,张长有躲闪着目光低下头,把问题踢给了张鹿。
张鹿呷呷嘴,还是说了:“还说我大哥娶得人,是……是给人剪头发的。”
话音刚落,李慧英接着耷拉下脸来,她不作声,麻利的解下围裙,随手往桌子上一搭,气冲冲的跑进了屋里。
张鹿拽了拽张长有的衣角:“小哥,我们这样告诉娘……合适吗?”
张长有想了想:“合适,瞒着娘才是不对的。”
李慧英进屋跟张万年言语了几句,而后自个儿坐堂屋的高椅子上生闷气,瞪着大眼瘪着嘴,一言不发的等张长根回家。
早些时候的人规矩多,将人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而理发就属于下九流行列,俗语说的下九流: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帮,五剃头六吹手……即使现在早已是新社会,讲求人人平等,可在李慧英这类人心里可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能平等的。
她心里别扭的很,一是怕外面传的谣言扭曲了事实,二是怕流言成真叫老张家的脸没处搁。
到时间,张长根卡着点进了门。
屋里一片死寂沉沉,就连平日里爱打打闹闹的张鹿和张长有,也都规规矩矩的坐在炉子旁看书。
张长根觉察出了异样,看着坐在高椅上的爹娘板着个脸,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到张长有跟前,轻声问着:“这……是咋着了?”
张长有心里琢磨了一下,开口道:“大哥,爹娘年纪大了,态度好点……”
这一说更是犯糊涂了,他又站回爹娘跟前,张万年撇头抽着烟,李慧英叉腰瞪着他。
“混账!”李慧英突然一嗓子钻出屋顶,大巴掌呼在了桌子上,吓得所有人一哆嗦。
“咋……咋了娘,”张长根怯怯的咽了口唾沫,“有话咱好好说,您血压本来就高,别再气着。”
张万年拔出嘴里的烟:“亏你还知道怕气着你娘……”
“抽抽抽,你整天就只知道抽烟,隔壁二狗子的爹刚因为抽烟抽出毛病倒下,你这么大岁数了快珍惜珍惜日子吧,”李慧英的机关枪逮谁打谁,吓得张万年赶紧把烟锅子扔了,李慧英又瞄上了长根,“张长根,是不是我跟你爹都年纪大了?好欺负了?咱们本地这么多正儿八经的姑娘你不要,非相中了给人剃头的。我说你这么些天都支支吾吾的不告诉我顾素红是干啥的,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张长根赶紧解释:“爹娘,什么叫给人剃头的……咱们是新社会,不是以前的旧社会了,那叫理发师,是个正经职业!”
“呸,”李慧英啐了一口,“少给我扯什么老观念,你去咱村里打听打听,哪个正儿八经的人家愿意结婚找个给人剃头的,那是什么?那是下九流的行当!”
“您这明明是瞧不起,在我看来,只要是通过自己努力合理合法的挣钱,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行当,”张长根敢怒敢言,“什么下九流下九流……人家顾素红干什么坏事了吗?就算顾素红不是理发师而是拉粪车的,我也照样喜欢她,我还就是要跟她结婚了!”
张长根恼羞成怒,从小到大第一次这种态度跟爹娘讲话,他愤懑、憎恶,可又觉得无可奈何。爹娘生气,他更生气。他咬牙切齿的拂袖而去,丝毫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