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陈抑制住手指颤动,解开臂上缰绳将右手搭在他的手心。
霍去病的手指节很长,半个手掌缠着手带,微微透出血色。
濡湿的手心搭上他手心。
他又用另一只手去扶住她的脚踝。
隔着绑腿,殷陈也能感觉到他手心的灼热,他的手将她脚踝完全环住。
风吹过,激得殷陈脊背上的汗湿漾出凉意。
她浑身僵了一瞬,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他也抬着头,目光看着自己。
殷陈掩去眸中情绪,稳住心神,扣住鞍上圆环,反握住他的手,借力下了马。
经过一路颠簸,她的发丝垂落到颈边,下马动作间,二人几乎面贴面。
霍去病英挺鼻尖擦过她的发,嗅到她发上的清苦气息,是今晨熬煮药膏的沾染上的。
他微微侧头,待殷陈站稳,立刻松了手,后退两步,撤到安全距离。
殷陈尝到血腥味,抬手抹去唇上血液,朝他深揖一礼,“多谢校尉相救。”
“不必。”
赵破奴此时才跟了上来,他跳下马,吐了一口沙子,将殷陈上下打量一遍,“姑子可有事?”
殷陈拉了拉袍摆,看到绑腿上的血色,有些无奈道:“不碍事,只是伤口又崩开了。”
赵破奴歉疚难当,“我的错,我不该给你挑这匹马,待会儿我再给你选一匹性子温顺的。”
殷陈抹了鬓发,将固发的红色纚带和簪子取下,齐肩胛的青丝披散下来,“校尉,借刀一用。”
霍去病取下踏云鞍上环首刀,连同刀鞘一同递给她。
刀鞘上稚嫩雕刻着一只朱雀,殷陈抽出钢刀,刀身很长,刀面光可鉴人,真是一柄好刀。
挥刀割下一缕发丝,抬手将发丝扬了出去,“九真有一习俗,若困顿得以救赎,便要将发丝留在原地。”
她将刀还给霍去病,三人驻足而立。
脚下居涂海子已然恢复了原本的青绿色,居涂绿洲的血色已经蒸发殆尽,又有绿意自焦黑的荒原中冒出头。
天边浸染红霞,钩织了一副绚烂的画,夕阳半沉,将三人身影打上毛茸茸的光晕。
霍去病望着那缕发丝随风消弭于空中,回身上马,“该回去了。”
殷陈捞起发丝绑好,赵破奴将小黑马牵过来,“姑子骑我的小黑马。”
殷陈拿过缰绳,“多谢赵军士。”
赵破奴扶正头盔,扶她上马,笑道:“小黑很乖,姑子不必担忧。”
殷陈朝他弯了弯眼眸,拍马跟上霍去病。
“赵破奴,军中策马疾行,犯了什么错?”
赵破奴连忙拍马到霍去病身边。
殷陈斜眼看向赵破奴,赵破奴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出声,殷陈想了想,还是开口揽过罪责,“校尉,此事本是我之错,与赵军士无关。”
霍去病看她一眼,沉声道:“殷姑子可知,军中疾驰会受何种惩处?”
殷陈愣了一瞬,摇头,“不知。”
霍去病视线转向边上的赵破奴,“背诵一遍军纪,若一字不错,我只扣你一月饷。”
赵破奴此前背军纪用了两年,但这半年又几近忘光了,他心虚看着一眼神情严肃的霍去病,缓缓开始背诵:
“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①
殷陈听着这十分严明的军纪,意识到方才是犯了大错。遂偷觑了霍去病一眼,却见他一副牙疼模样。
霍去病忍了半晌,最终开口打断赵破奴磕磕绊绊的背诵,“行了,回去再抄写军纪十遍。”
“谨遵校尉令!”赵破奴松了口气,霍嫖姚在军纪上是最为严苛的,将才这一出,让他后背直冒冷汗。
殷陈看着赵破奴垂头丧气的模样,开口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无事,我喜欢抄军纪。”赵破奴绽开一个笑,眉上那道蜈蚣样式的伤疤,随着笑柔和起来。
回到扎营处,殷陈快速处理了伤口,赵破奴还是给她寻了匹温顺的小矮马,与她同在后方,时刻关注着她。
霍去病回到本来位置,却不见赵破奴跟上来。
他给高不识递了个眼色,道:“高不识,你给我看着她和赵破奴,莫要让二人再惹出祸事。”
一刻后,他下令拔营回汉。
殷陈被安排在伤患和俘虏之间的位置,高不识和赵破奴策马跟在她左右。
“怎么感觉我比校尉待遇还好些?”她轻声嗫嚅。
赵破奴耳朵尖,闻言笑道:“那可比不上,校尉人家有四个亲卫。”
她眯了眯眼睛,将面衣拽下,打开水囊灌了口水,“赵军士,我们何时能到汉境?”
“按这走法,恐怕得十日。”赵破奴在马鞍上挂了十来个水囊,马儿行走时囊中晃荡着水声,犹如悠远驼铃。
“姑子在想什么?”霍去病见她发愣,开口道。
殷陈摇头,“明日我得出门一趟。”
明日是七月初九,义妩的生辰。
霍去病看了看窗外夜色,嗯了一声。
“对了,郎君的玉佩。”殷陈掏出那枚朱雀玉佩递过去。
下一瞬,手心玉佩被拿起。
她手心那道旧伤毫无遁形,她蜷了蜷手,道:“郎君不还我玉簪吗?”
他敛起神思,将乞巧之夜她托倚华送来的玉簪放在她手心。
他盯着她手心的伤痕,他记得,她手心从前可没有这个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