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萧慎,家父萧勇曾在薛使君帐下效力。此次乃是家父忌日,某奉老母兄长之命回乡祭奠,谁料途中遭逢变故,身上银钱无几又受伤,实在窘迫,不得已才来叨扰郡守府,万望主人莫怪。”
薛含章在里间小炉温着茶,水滚开后又放了生姜和几片橘皮,一边留神听着偏室中传来交谈声。
来人音色清淡,带着点早知世事的沧桑,但她听着好像不止是失怙,更是一种孑然一身,无亲无爱的境况。
好像秋冬的湖泊滩涂,满地残枝枯叶,鸟兽走尽,唯有秋水静流,山石孤立。
这十分沧桑的内心世界,极其罕见地激起了她些微的共鸣。
管家马上接话,“实在对不住,公子。我家主人抱病,不便见客。但早已吩咐我,仔细招待贵客。请您住在西间客房,这半月会有专人照料您的一应起居,我稍后就请府医来为您看伤。”
“如此,就叨扰贵府了。多谢夫人仁善心肠,有劳老伯安排了。”
薛含章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拿了一块糕点去吃。旁边放着南音才刚调来的资料,阅过后随意铺陈在案上:
萧慎,豫州汝南人士,年二十五。父萧勇,汝南守将,后出而自立,五十五卒于颍川。其兄萧诚子承父业,据颍川,骁勇非凡,以剿红巾军有功,为汝南太守薛怀表奏为颍川太守。
父勇兄强,萧慎其人声名不显。问生平事,唯随军十载。
待人走后,薛含章放下手里的道德经,吩咐南音方才未竟之事,“到上蔡天中山,一路可都准备妥当了?”
上蔡是汝南郡郡治,天中山在其辖内,环水靠山,有些许民居,这是薛含章看中的终老之地。
南音不解,“既然主公说使君不日就要撤军了,那我们此时撤出,岂不是很危险?”
“你傻呀,刚好打了败仗,那不是大有文章可做吗?咱们被人截杀,凶手是谁,那不明摆着吗?不是人心浮动的旧部,就是恨之入骨的夏军!再不济,还有各路山匪呢!”
青竹虽然不比南音多思远虑,但与薛含章却十分心意相通。
南音不太放心,仍是劝道,“要想不惊动汝南,还要瞒过郡守府等一众人的眼睛,只怕得细细筹谋,如此仓皇,只怕万一……”
薛含章目光沉静,“为了这事,我已经等了两年。如今南阳已经撤尽,前路已经探明,也叫人做好了接应。万事俱备,而时机也已然递到了眼前。”
这是不容置疑的意思了。
“最要紧的是,我的耐心已经告罄。”
“如果还要再虚与委蛇一段时间,只怕才要坏事。”
从午间惊梦,到现在酉时初刻,半日倏忽而过。
薛含章用了晚饭,打算去看望她的婆母丁夫人,老人家卧病在床已经许久,如今她主理府内诸事,自然不能忘了。
很快天色就稍暗下来,暗青的天幕只有天际留着一道莹白的天光。郡守府内已经升了灯笼。
侍女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薛含章出了松玉堂,往东北上房而去,却在一个转角处险些和一道黑影撞上!
侍女当即叱问,“什么人?怎么夜深不看路,胆敢冲撞夫人?”
薛含章望见夜色里对方那双黑亮的眼,气质沉静内收,看起来很靠得住。身量欣长,比她以为的要高一些,剑眉星目,硬朗端方又不失俊美。
灯下只朦胧一袭旧衣,显出主人尚不显贵。
“萧某莽撞,还请夫人恕罪。”
难得青竹没有看走眼一次,薛含章心想,只是下人敷衍太过了。她随即吩咐侍女,“灯给我,你去再引一盏,带贵客去歇息吧。”
侍女领命而去,萧慎谢过,薛含章提灯自去。
到了丁夫人居处,薛含章先在外间见了一直照料的医者,照例询问了病情。府医回禀,较往日好了许多,好生将养,许有回转之象。
薛含章点点头,进去看了一眼。这几个月一直是丁夫人的幼女殷芸在近身看顾,见她来了也只疲惫地点点头,两人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扶下去歇息了。
丁夫人性情颇为和善,膝下儿女也极为孝顺,只是缠绵病榻许久,鲜少见人。
灯盏昏黄,薛含章看着她吃了饭,又说了会儿话,也觉得她气色好了不少。虽然他儿子可恨,但这个病弱的老夫人却很有慧根,不高看谁,也不低看谁。
无偏之心,是大慧。
临了薛含章要告辞,丁夫人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叮嘱她,“含章,你是极聪慧的。只是我瞧着你,总是日渐消瘦,郁郁寡欢的样子。太着道了,总这样自苦,不止伤身也伤心,你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有阳光普照,也会有阴雨连绵,冷了添衣,渴了喝水,日子不过如是。不要太自苦,孩子。”
薛含章那些算计人心的谋划,在这样的敞亮通透面前瞬间无所遁形,她在那一瞬忽然生出一种赤|裸的羞耻和不适来,强烈到她几乎有些粉饰不住太平,只得慌忙后退几步行礼告退。
丁夫人眼神温善如水,似乎十分眷恋,但依旧亲切道,“去吧,孩子。”
等出了门好远,薛含章才想起来她是来告诉她,明日要去白云观为她祈福,顺便行脱身之计。但听了方才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
——冷了添衣,渴了喝水,日子不过如是。这是大道至理没错。可她虽然能领悟这个道理,却并不具备什么厚德,也根本不打算去改变谁。她只想改变自己如今受制于人的处境,积极寻求一个安乐之道而已。
那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好了!
可薛含章明白,她最终还是会回到这句话的。那这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原点,是不是白费功夫呢?她马上要奔向的前程,是不是南辕北辙?她又想到之前那个不吉的卦象。
所以,明日白云观的计划是否要执行呢?
薛含章抑制不住地焦躁了起来,无意识地拿牙齿磨着指甲,眉头紧皱。
灯盏里的灯油少了一半,戌时的梆子响了起来。青竹“咔哒”一声,剪掉了变长的灯芯。薛含章无所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