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习习夜风,我手里握着这个貔貅,对着天上柔和得一如既往的月亮出神。夜凉如水,我忽然就想到了李白,这个狡猾的家伙。一个人孤身在外,除心事外诸事都安静。望着这恒久不变、永远清冷圣洁的月亮,他怎么会只想起故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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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到了“他”,还是坐在那喝茶。
现在的这个“你”,已经死了?
是。
什么时候的事。
森林一别后吧。他仍然自斟自饮,显得从容不迫。
我问为什么,他说为了救一个东西,他完成了他的追求,圆满而死。
圆满……原来这样呵。原来他就死于我们最后一次相遇,他说他要去的那个一直想去的地方,死于他说他一直在做的事。倒也死得其所!我想起他回忆历史时娓娓道来的场面。是啊!他以灵魂状态真的看到了历史,一桩一件,莫不过眼。怎么会不熟悉?
而我心底却怅然若失。因为我不满足。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预示梦而已,我年少时做过很多这样的梦,所以原本以为,这命运的馈赠意味着我还能在现实中别的地方,不管十年、二十年,终将会再见到他。但是他说这里是他灵魂暂居的地方,所以我怅然若失。
他又开口,眼神却瞟向别处:难道施主不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说因为你死了,但是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的梦。是啊,他又何必要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问,他笑着,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
因为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了结。
什么事情?
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递给我一杯茶。
我不知道该作何表达。这是我理解的那种意思吗。
又是五六个呼吸。他终于开口说:我这一生都在求法传道,时常虽有顿悟,但很快又被幻象所迷。幸好坚守可以出入来去、互为因果的对答办法,才能勉强继续将领悟的般若智慧传播给世人。后来战火频仍,我一路南下。修行途中化缘到一猎户之家,家有一稚子,天真可爱。趁我在门口等待时好奇地问:爹爹说你是很有智慧的人,智慧是什么东西,可以不用柴火就把粟米蒸熟吗?我答他:不能。又问:可以不结绳就让绳子按我设想的形状长好吗?我答他:不能。稚子便撒开手去,说道:那智慧没什么用。
在我化为游魂飘荡世间的千百年中,这句话无时不刻不在叩问我的内心:般若智慧免除不了切肤断体之痛,后世科学解决不了内心空患之失。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然本末倒置,反而招惹无穷痛苦。这世间解决问题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终极真理,而是最日常不过的一粥一饭,一行一施。我一直强迫自己去置身事外,逃离本我感情。却忘了不曾身在其中,又谈何从心所欲,谈何顿悟。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放下了对追求终极之法的执念。
我直觉感受到不该再往下问了,但问题已经说出口。
那你还没说,你未了结的是什么。
未了结的……我想我应该跟施主你道个别。
“必须,要走吗,你可不可以……”我问出这句话,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在颤抖。他却在我欲说完之前制止了我,“要走。”他抬起眼望过来,眼神中我第一次看到清明以外的情绪。“施主……应当放下执念。当时如此,何况如今人鬼相隔。施主教会了我很多,来世……也许我会成为一棵树,种在某一家人门口。我是做不好人了,先学会怎么做树吧。”
风来时我会为人起舞。
雨落时我为人提供庇佑。
天热时我可以是一方荫凉。
等到冬天落雪了,我也成为了雪景的一部分。
不应当留住雪,让雪化了吧,往后还有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