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见过林大人。”尹彰有礼拜道。
他们同在翰林院当值,但并不相熟。论年龄和资历,他是林妙仪的前辈,可论官职,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实实在在压他一头。
“不知林大人唤下官何事?”他问。
林妙仪怪异挑眉:“想提醒一下尹大人,莫要再往前走了。”
尹彰心口一跳,恍神了一瞬才回首看去,见身前停着一架盛满瓜果的板车,只差两步就要撞上,车后的小贩正一脸看怪胎的表情盯着他。
他竟走神到如此地步。
迅速压下满腹杂乱心绪,他又变回平日里善于交谈的模样:“下官谢过林大人,不知大人正要往何处去?”
“正要送一位友人回家。”林妙仪说话间,她身后的女子却更往她身后躲,极为抗拒地别过头,不肯与他对上视线。
薛瑶宁显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谈,她越是如此,尹彰就越是怀疑。
“这可真是巧了,薛小姐是下官好友的妹妹,合该打个招呼的。”他凑上前一步掬手,“尹某见过薛小姐。”
对方没有回答,尹彰更加顺杆往上爬:“薛小姐与林大人是好友,莫非是薛兄引荐?若当真如此,下官可要去问薛兄的罪,怎么有幸结识大人,也不帮我们这些同僚们介绍介绍。”
林妙仪对薛珩羽和尹彰等的关系了解不多,出于礼数,她一直没有多问,然此刻尹彰的过界与薛瑶宁表露出的不情愿让她隐隐有些不悦。
她上前半步,阻隔在另外二人之间:“与薛小姐兄长有何关系?我从头至尾都只说了我的友人是薛小姐,而非其兄长。”
尹彰没料到她是如此板正且护短的人,尴尬之余忙为自己找补:“大人恕罪,薛兄极为关心妹妹,刚才席上还在我等面前念叨着呢,这才致使下官一见到小姐,就想起了薛兄。”
薛瑶宁本就紧绷的唇角在听到“关心”二字时彻底垮下来,况且他方才提到的“席上”,必然少不了莫弁星,他们聚在一起会谈论她什么?
如此种种让她陡然升起厌恶感,她斜扫了一眼尹彰世故的脸,又迅速嫌恶别开,干脆当做他并不存在似的,只和林妙仪道过别后就独自匆匆离开。
林妙仪目送她走远,视线重又落回尹彰身上,二人相顾无言,即便身处闹市,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是僵硬得叫尹彰这样活络的人都渐渐感到了拘谨。
“尹大人忙吗?”竟是林妙仪率先打破沉默,“若不忙,不如陪在下走上一段。”
以尹彰的性格自是不会拒绝,但他依旧习惯去扮演对话的挑起者:“下官好像惹薛小姐不高兴了,还请大人原谅,这实在并非下官本意。”
“尹大人不必道歉,说到底,生气的人也不是我。”
她的回复让伶牙俐齿的尹彰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只得生硬转移话题:“林大人说的是。不过下官着实没想到您会和薛小姐关系如此亲近,既然不是薛兄的缘故,那莫非二位过去就相识?”
“没有,初见至今,也不足一个月。”
“这么说来,是一见如故?”
林妙仪没有当即回答,她乌亮的眼瞳像被覆了一层浅浅的黯淡,目光的落点缓缓散开,变得空而远,似怀念,又似追忆。
她轻叹一句:“……我有一个妹妹,也该是她这个年纪。”
原来是思念家人,尹彰了然:“大人姊妹间深情厚谊,实在令人艳羡。”
他又想起林妙仪是独自上京赶考的,至今也没听说有什么亲人来投奔的,便熟稔自告奋勇道:“林大人现已在京中安顿下来,也该将家中亲人接到京城来享福了,若是有什么不便或麻烦,下官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林妙仪却冷不丁地吐出一声冷笑。
“我家里人死得差不多了,我妹妹……”她猝然驻足,转眼看他:“十年前就死了。”
尹彰没聊过这样的天,匆忙抹了一把脸低头陪笑致歉:“……抱歉,是下官冒犯……”
她打断他:“你不继续问是怎么死的吗?”
尹彰冷汗连连,哪里敢问!
见他不答,她倏地咧开嘴,盯住他,冷静而戏谑地陈述道:“被所谓的‘父母官’,活活打死的。”
尹彰彻底无话可说,他何曾想到,原本普普通通的交谈,眨眼间竟会发展成现在这幅局面。林妙仪这样的聊天方式,他这辈子也是头回遇上,凭他再能说会道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妙仪不理会他的反应,径自抬脚向前走,边走边道:“大人确实油嘴滑舌,姑且也能算是能说会道,可惜就是目的性过于明显。”
她听闻他是个如狐狸般圆滑狡黠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在薛瑶宁已明确表露出拒绝的意思后,依然咄咄逼问?
“你很关心我和薛珩羽的关系吗?”她的质问直白到鲁莽:“是和赵家的事有关吧?”
尹彰脸上的笑再难挂住,唯有哑然。
过去,他虽然是四人中唯一一个赵家门生,却从未有过任何不适应,反正官场之中,哪有什么绝对的敌人,更何况赵莫两家的冲突,还不至于牵扯到他们这些六七品的小官身上。
然而一夕之间形势剧变,赵家有摇摇欲坠之险,甚至会波及到他尹家,而始作俑者,极有可能就是莫家,这样的情境,让他与莫宋薛三人聚在一起时,不得不在意起自己的“外人”身份。
因此当他发现眼下皇帝面前的红人林妙仪也有可能与薛家交好时,他愈发不安。
“大人邀下官同行便是为了告诫下官这些?”
“尹大人莫要以你之心度我之腹。”对于他的反问,她不悦蹙眉:“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某些人媚上欺下,结党营私,为自己谋利,也配称之为官,为‘大人’吗?”
林妙仪不屑厌道:“尹大人将我与此等人相提并论,我可担不起。”
尹彰终于懂了,她这是在警告他,她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是唯利是图的政客,而她是纯臣,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刚正不阿的纯臣,她所侍奉的不是皇帝萧怀瑾,而是大齐和整个齐国的百姓,所以不要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