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掉了一只,他瘦弱的脚背上伤痕累累。在雨水的冲刷下,那些伤口的外缘被泡得发白,里面粉色的肉像没成熟的石榴。
这一刻,宋玉决定背叛先生的理想。
他头也不回地,踩着郢都泥泞不堪的路,拼命往上官大夫的府邸跑,一路上摔倒了很多次,膝盖和手掌都变得破破烂烂。路上,他遇见了跪在紧闭的鄢陵君府门前求情的望舒。
“玉哥哥,你帮我想想办法,我父亲被人抓去了……”望舒拉住他,哭着求他帮忙。
宋玉沉默地甩开眼前的少年,继续跑向他的目的地。管他什么变法,管他什么抗秦,跟他宋玉没有关系。望家?他是有心无力。况且,若不是望舒的父亲太过激进,先生也不会那么快要力行变法。
他必须保全自己,为先生平反,接先生回来。
那时他是这么想的,可如今他早已不奢求平反,只求将先生接回来,不让他再受外面的风刀霜剑。哪怕先生骂他没出息,骂他软骨头,都无所谓。
“复关,你借我一些盘缠。”宋玉的声音闷闷的。
望舒仰头注释着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同你一起去。让阿度准备钱。”
一瞬间,宋玉为自己对望舒的冷漠而感到愧疚。他不能让望舒去,否则自己带着先生回到郢都后,无名无钱,拿什么立足?
“二位大人,是要去哪里?”阿洛从车上跳下来,先去拥抱了夏沅,见望舒宋玉似有出门的打算,忙迎上去问道。
“罗城有人见到了三闾大夫……”望舒见她来,脱口而出,宋玉猛拉他衣袖,望舒才意识到确实不该透露那么详细。
阿洛心眼转了转,结合她在宫里听到的经年旧闻,大概猜出这两人是要去罗城找三闾大夫。如今正需要人的时候,她可不能放望舒出去,宋玉最好也留在城里。
她装作没看到宋玉的小动作,劝阻道:“三闾大夫年迈,脚力可否到罗城尚不知。大人的消息是哪儿来的?万一是上官氏散布谣言,引你们去罗城,等回来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条罪名要安到头上了。”
见二人不语,她顺势劝他们坐回到前堂里,将蓑衣斗笠脱下来抖水,露出下面的宫装,喝了一口热水,再次劝阻道:“此事需要细细去查证才行。”
“阿洛,你怎么来了?”望舒像是慢半拍似的,又对着宋玉说道:“阿洛言之有理,宋玉,你在郢都留侯,我去罗城看看。”
“我了解先生,我去。”宋玉立刻反驳道。
阿洛恨不得给这两人一人一个耳光:“宋先生一介白身,不会剑术,一出郢都的城门,上官大夫立刻从后面砍了你脑袋下来。”
“至于望公子,你如今已经协领郢都城防,不再是清闲贵族了。一旦职守上出了差错,楚王怎能饶你?公子不想报仇了么?”
二人沉默下来。
“复关,是我思虑不周。”宋玉其实早琢磨清楚了背后的道理,但哪怕是个假消息,他也绝不能作壁上观。过了半晌,他继续说:“先生尚有姐姐隐居在归乡,可命人寄信去,请她一同寻找。”
望舒点头应允,当即起草了一封信,让下人寄到秭归去。
宋玉想,五日后的端阳节望舒要去夷陵祭祖,为时三天,那时他自己趁机去一趟便是。他一低头,发现夏沅正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岔开话题,向阿洛笑道:“阁下怎么到这儿来了?宫里的差事可不清闲吧。看阁下瘦了不少。”
阿度烧好了水,又给他们端上了瓜果蜜饯,还有一些冰镇的荔枝来。
“宋先生这话说的,好像我没事不能常来坐一样。”阿洛先抛出了她带给二人的消息:“昨日上官大夫来公主这里,言语间似乎是说,国君在朝上申斥了大公子,让公主多开解。说什么国君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难免有偏安之心。”
“好端端的,怎么申斥他?”望舒吃了一颗荔枝,不解道。
宋玉提醒他:“复关,你忘了?国君召见了一位善用微弓细绳射鸿雁的隐者,那隐者向国君力谏合纵抗秦之策。国君没说什么,大公子却慷慨激昂陈词一番,谁知当即就遭到申斥。国君爱游猎,喜安定,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大公子性烈,有怀王之风,这也不是秘密。”
他突然想到阿洛是秦人,忙欠身道:“言语间冒犯了阁下母国,还请见谅。”
阿洛一笑置之,说:“莫非是上官大夫见楚王老了,想要提前为自己后半生铺路不成?”
“楚国没有立长子的传统。”望舒愤恨道:“老贼哪来的后半生?”
“别急,别急。”阿洛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把气顺下去。
“国君虽宠爱少子,但大公子的确是历练得多的那位。”宋玉想拿颗冰荔枝来吃,手探出去,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荔枝壳在阿洛和夏沅的面前堆成了小山,于是只好夹了一块儿甜瓜:“莫非他想挑唆国君与大公子反目,从而拥立少子?二公子的母亲是上官大夫的族亲。”
阿洛的思绪渐渐明晰了,她熟读史书,知道楚国有送太子去强国为质子的传统。如今上官大夫或许动了拥立少子的心思,那么为今之计,她得想办法消除楚王对大公子的疑虑,尽快促使大公子成为太子,自己归国的日子便不远了。
“二位大人若想报仇,可反上官大夫之道而行,竭力使楚王父子和好如初,厌弃老贼才是。”阿洛提议道:“可惜我居于深宫,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法子。”
“这消息已是弥足珍贵,朝堂之事,有我和复关来办。”宋玉冷不丁问道:“阁下的来意,现在可以明说了吗?”
真是老狐狸。阿洛叹气道:“我此番前来,正是有事相求。”
“公主怀孕,吐得厉害,还需请二位帮忙寻一位宫外的带下医[1]来看。”
思忖一番,她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不行,请宫外的医师怕拂了大公子的面子,我带了公主的医案来,不如将医案拿给医师看了,看有什么汤药针灸之法,再让宫里的人调试。”
说话间,谷梁婴握着湿乎乎的头发从后堂出来,见到满桌的荔枝壳和空空如也的冰鉴,哀嚎了一声:“吃荔枝为什么不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