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惊,抬眼瞧见门前竟来了许多人。
他们衣装华贵,手上还攥着几块白布,吵吵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
微生澈见状忙跑向屋外,这才瞧清那些人的面容。
是曾被阿娘带进屋中的所谓远房亲戚们。
他按照阿娘的叮咛,不可失礼,便要上前与他们问候,却只一声“大伯”还未喊完,那些人却似是看不到他,脚步匆匆便往屋里去,甚将他撞倒在地,也只斜着眼神瞧瞧,未有理会半分。
微生澈慌张着从地上爬起,随众人进了屋,见他们挤在阿娘房中,将手上白布盖在了她的头上身上。
“你们要做甚!”他从这些人的腿隙间挤过,爬上榻,挡在阿娘身前,怒视着质问他们。
只是那些人却毫不留情将他推向一旁,口中还不清不楚地骂着——
“别再这儿碍事!否则你阿娘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
“离我远些!哎呀!臭死了!”
“你顶着这张死人脸在这耽误事!若是错了时辰,碍了我们几个的财富路,便叫你去给这贱胚子陪葬!”
微生澈脑袋昏昏沉沉,嘶吼着想要拦下他们,却被来人轻松甩至地上,胳膊如此被折断,疼得他不禁缩成一团。
他不知这些所谓的亲戚为何要将他的阿娘带走,亦不知他们为何要骂阿娘贱胚子。
看着他们将阿娘搬往院中,他只能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追上去,却被不知何处来的脚背绊倒。
浑身疼痛刺骨。
微生澈从清晨到现在,只吃过几口馒头,此时实在没有力气再从地上爬起,他眼前一片迷蒙望着遮着白布的阿娘离他越来越远,他怎样也抓不回半分。
眼睁睁着看着阿娘被他们搬上了牛车,再也瞧不见踪影。
家门前还围着一群好事者,见他伏在地上颤着身子,却未有帮扶的意愿,而是对着他指指点点。
一时,嘲讽谩骂声传进耳中,他想要抬手堵住双耳,却如何也使不上力气。
“这秦怡当真是不知廉耻,当初死活不肯嫁给董家庄的老董头,非要找个什么穷酸秀才,结果成婚前夜还在外面偷人,这下可好,什么也没得到,这年纪轻轻倒把小命栽了进去!”
“可不是吗!你瞅瞅她生下的这个小贱种,脸上也不知从哪里染上些脏东西,这样骇人,怕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哼!谁知道呢!你说秦怡她图个什么啊,当初从了老董头,又怎能混成现在这样,衣不暖食不饱,整日过得好似个破落乞丐,叫人唾弃!”
“都是她自找的!不知羞,在外偷人,落得这般地步,还不都是自找的!她家这些亲戚倒是念及旧情,竟还愿回来给她带走下葬,若是我,才不愿回来脏了手!”
“确实啊,她家亲戚倒是好心肠!”
好心肠?
微生澈张了张口,喉咙却哽得发不出声。
方才几人商议时,他听得清楚。
若不是因找神婆算过,说若是他们能够找个身死的血亲好好安葬在宅院正东方的桃树下,便能够保证他们一家一生荣华富贵,平安顺遂,他们又怎会来?
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在外人眼里瞧去,却是特意来给他阿娘安葬。
真是讽刺。
他觉喉中腥甜,身上血液似是浸了雪水,冰冷刺骨,令他觉心寒万分。
一瞬脱了力,他沉沉昏睡过去,待再醒来时,已是夜里。
仍是躺在门前那一亩三分地上。
时不时还有过路人挑着灯,映照在他脸上,似是见了鬼一般,骂道:“呸!真晦气!哪里来的丑八怪!可是想吓死老儿!”
被这样骂过不知多少次,他心中早已麻木,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疮疹,一如既往的刺痛。
他晃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又在结了冰的阶上摔倒,实在没了力气,只能手脚并用往屋中爬。
好不容易进了屋,却是漆黑一片。
他适应了好久,才堪堪能够瞧见屋中物什。
摸索一番,终于找到还剩小截的蜡烛。
点燃后置于手心之中,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他瞧见地上不知躺了多久的馒头,却像是瞧见了宝贝似的,忙不迭上前将它拿来。
张口咬下,伴着砂砾和浸融了雪水的奇怪口感,他却觉十分美味。
堪堪饱腹之后,他将地上的鸡腿捡起,盯了许久,复又放回阿娘的榻上。
他将烛光小心翼翼的捧起,烛光映照在浆纸上,隐隐照亮他的双眸。
一双眸子漆黑透亮,在满脸可怖的疮毒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眸中盈着泪水,泪水映照烛光。
承德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
偌大尘世间,他再无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