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清明夜,亥末。
人不定。
“我在约定处等你很久,也不见你来,便先行动了。他们还是老样子,一行人先下了断崖。”
“我留在了原地。”
夜风微微抬头看了南熹一眼,“你下去了吧。”
南熹不说话。
夜风收回眼神,捻起那杯酒,仔细打量。
每年的清明华谷几位长老祭亡神前,都会先下至断崖祭祖。夜风一直都知道,也唯有在这种时候会站得极远,远到自己听不见他们的任何只言片语。
那模样看上去不只是避免打扰的礼貌,她更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是书沉往让你下去的吧?”
“避讳什么,怕我不成?”
“讲讲。”
“金莫,你又来迟了。”
“嘿,也不算迟,这叫刚刚好。陌冰,别总拉着个脸嘛。”应声的人便是华谷三长老金莫。看上去比先前出声的二长老年轻不少,说话做事的作派一副少年姿态,但其实他们年纪差不了多少,都是三十多岁,真要论起来也就差几天。
华谷的五位长老年少便相识,彼此间年龄都差不了多少,因为情份深,也没人在意那什么长老的次序,都是按年龄排的。
“人齐了,那便走吧。”夜陌这话落下,抬脚便往前走。他年龄最大,其他人自也习惯性地多听他话些。
金莫点点头,抽出腰上的匕首,在指尖跳跃几下,就跟了上去。
金莫这家伙跟匕首过不去好多年了。
他非不好好拿着,非要玩出点花样来。按说匕首作为武器其实并不是太方便,它适合用来刺杀。若真是到了大场面,用匕首就等于把自己置于敌人触手可及的位置。
所以夜陌等人都曾劝过金莫挑个别的练,可金莫偏不。
他似乎偏要与这一切常理恒规对着干,各种方面。
他就这样死脑筋地练了这匕首好多年,非要这东西在他手上跳跃自如才罢休。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匕首把他划得满手是血,他也没停。眼见这匕首割在肉上,要伤了骨头,正巧被安柳幽城瞧见,匕首被打了下来,这才硬生生逼得他停手。
金莫那手上从此开始落疤了。
安柳幽城从小和金莫玩得最好,常常打的不可开交。他知道金莫这人娇贵,还添了嘴甜会说话,所以爹娘老惯着他。
他记得以前每每两人打闹金莫手上擦破了皮,回家后他便定要装可怜,讨关心。
他会哼哼唧唧地冲他娘亲撒娇道:“娘,手疼。”
他娘会把他的手小心捧在自个手心里,心疼得柳眉拧在一起,“来,娘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金莫大约又会笑着往他娘怀里凑:“娘真好,我最喜欢娘亲了!”
可现在,他手上满是细微的伤痕,却根本没想过要遮掩。
又没人会发现。
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那样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了。
“娘已经不在二十年了啊。”
几人刚站在崖下,金莫开口说了这第一句话。
他们五人先前说话的地方是密林外围的一处断崖。断崖不算高,突兀地存在于密林外侧,平常没什么人会来这。
至于断崖下——
二十年了,这崖下早已无人居住,而知道这去往崖下路径的,除了他们几个,再无旁人。
这崖下的荒谷野壑别说是村落遗迹了,连荒草都已消失殆尽。
二十年前那场诡异的天火烧光了一切,万家乡的名号也渐渐地不再被人们提起。
万家乡里万家人,万家人死万家城。
恰如其名。
这万家乡不知自哪年起而生,其中住人,不问来处,不问去向,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而世人同样不知的是,如今的华谷五大长老皆出于此。
路尽头立了块方石,虽然其上的字迹已被岁月消磨将尽,但估摸着应当是块界碑。界碑前有处坟包,草草堆成,不过因为临近崖壁,所以立于崖上之人是看不见的。
五人在这碑前站了良久,神色一时都有些难看,金莫更是难得地不笑了。
他拿着匕首走近界碑。年岁长久,碑下的土都有些松动,金莫便拿起界碑用匕首小心翼翼地顺着碑上不清晰的纹路刻着。
刻的是“万家乡”三个大字。
他好半天刻完以后,五人便在一旁开始烧纸。
这坟包其实说来也算是他们几个的衣冠冢。
二十年前那场天火滚滚而过,一切都没有了。焦黑的土地上不见他们亲人的尸骸,不见那些本应枯死在原地的树以及倒塌的房屋。
“是神仙做的。”
在被南熹问起天火的根源时,夜风捻起酒杯,盯着杯里微微漾起的波纹。她竟一时想起了流光境里那潭死寂的湖。她眨了几下眼,借此抛开眼前那些无端的幻想,又重复了一遍。
“是神仙做的。”
二十年前的尤瑾站在与此刻相同的位置,声音微起波澜地对其余四人这般说道。
神仙做事果然是干净。
任他们几人徒手刨出一个大坑,也没见什么亲人余物,一切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只能在土壤中闻见些残存的血腥。
他们当然什么也没找到,便只能将自己的衣物作替代埋了进去。
算是葬了骨肉血亲,也葬了他们不见踪影的少年气。
他们自此每年清明的傍晚都会约来此一同上坟,在纸钱堆上升起的世俗烟火里叫醒往日沉睡的少年意气。
“后面的,我没再看下去了。”南熹道。
她也不该再看下去了。
她是被公子收养的孤儿,所以没见过那场面。
一群人围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包,默默不语。他们在这来了太多次,已经不会再像最初那样声嘶力竭地大哭大闹,叫喊,大骂,一直到自己累了,没力气折腾了,又伏在坟包上呜咽。现在剩下的,只有压得每个人脊背沉重的沉寂,空气中混杂着浓稠的悲伤,一点一点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