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安柳幽城愣着,也停了停,喉头上下滚了滚,竟然就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了往事。
“你知道的,我爹拗,从小就摁着我背那些我不喜欢的四书五经。
你在泥地里揍金莫的时候,你带着你表妹柳晓去坡上采花的时候,我就趴在窗边看着你们跑来跑去,听着你们没停过的笑声。
我不喜欢那些长篇大论,满腹仁义的废话,我想当侠客,当修士。
可我爹不让,他就想让我完成他可能完成不了的远大志向。
我不是没听过我爹和你爹的谈话。
我假装翻着一点没背的书侧着耳朵偷听院子里他们的谈话。我想不懂,他这人怎么能这么傻,王朝灭了,已经灭了,他怎么就还要死守着自己建立功名的心,满脸笑着骄傲地谈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抱负理想。
他给你爹说,他要蟾宫折桂。
你爹说好,他等着。
他给我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说你一屋子的书也没见倒出半两黄金来。”
李书生从书里捏出那一小块金箔,含着泪苦笑:“你猜他怎么着,他说不过我,只能骂我俗,拎着扫帚就揍。”李书生止不住地笑:“……很傻吧?”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哪,这么……一个固执的凡夫俗子,就这么好端端的死了。我告诉你安柳幽城,”李书生看着他的眼睛,“死的不是我一个人的爹,死的是几十近百条人命!你明明知道点什么,却什么都不敢告诉我,你懦夫!”
“……你说得对。”安柳幽城开口:“死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爹,我的爹也死了。我的爹、娘,我的一切都没了。”
李书生的表情有略微的松动。
安柳幽城却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少见的流露出几分央求的意思来,“算我求你了,把这事放过去吧,也当是放了你自己,放了我们彼此。”
他最后只往李书生手里塞了份请柬,“五日后华谷大庆,你记得来。”
李书生站在原地没动,眼眶的浅红还没褪下去。
他们想象不到李书生的爹是怎么得到那块金箔的,也想象不到他是怎么欣喜地把它夹进书里,再揣进怀中,心里兴高采烈地想着要怎么得意洋洋地给李书生展示书中渺小的“黄金屋”,就这样和万家乡的那些人踏上赴死的路的。
只是为了一个不明来历的青年口里微弱的可能性——
“有个妖女把那群孩子们掳走了!要出人命的,快去救人!”
——却全然没有想到他一个书生的大志哪会和鲜血淋漓的人命扯上关系。
陈掌事的囚车没走多远,才走到一处人迹稀少的林子里就停了下来。
他猜得到,金莫要杀他。夜陌他们自然也是猜得到的,但拗不过他,只能任由他明面上妥协,背地里却把押车的守卫全换成自己的人。
他放弃了挣扎,也逃不掉,就干干脆脆地迎着闪动的刀光闭上了眼睛。
金莫要杀他绝不是简单地因为他擅闯谷主行宫,当然也不是因为他觊觎岚台的奇珍异宝,而是因为华殇——华谷谷主。
陈掌事怎么也没有想到,“日月华”的华谷,百年前那么辉煌,如今的第二代华谷的谷主竟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他去岚台的时候恰好撞见了华殇,她竟没有一点灵力,虚弱到在寒夜的冷风里都要咳嗽不止,更别提什么制服他这个盗贼了。聪明如他,那时候就意识到他活不长。华谷实际上是个没有实力的空架子,在各门派中毫无威胁,这天大的秘密被他窥见了,他这辈子也就算是到头了。
等待许久的凉刃并未到来,陈掌事有些疑惑,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
那些守卫竟都被|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此刻正散乱的倒在地上,本该沾着他鲜血的剑上已经流满了他们自己的血。
动手的是个青年。
虽是书生扮相,却一点读书人的文气都没有。他拎着带血的剑冲他笑着行礼,模样谦恭,礼却行得讲究,袍侧所绣的苍竹尚未压低分毫,与眉间清晰的张狂英气相应。
竹羽声音儒雅:“惊扰了。劳烦问一下,前面是轩城吗?”
陈掌事咽了口唾沫:“……是、是轩城。”
这人不知为何,杀了那么多人却不对他动手。难道是见他被围困,自以为是地行侠仗义?
他打量着竹羽,心里暗暗推敲,这人恐怕是某个小门派的修士,只是实力如此强劲,竟从未听说过。但只要是修士,就不会没听过华谷的大名,定然会有几分忌惮……
思及此,陈掌事鼓起勇气道:“在、在下乃是日月华华谷中人。”
“华谷?”竹羽神色有些讶异,又很快转为笑意,“……华谷啊,那个百年前的华谷?”
“正是。”陈掌事点点头,心中更有了几分底气,“阁下是来赴五日后华谷大庆的宴会的吧?”
竹羽走近他,“那敢问阁下华谷在何处?那大庆又在哪举行?”
陈掌事喜出望外,看来这人真是个空有一身本领不经世事的傻小子。他抓着囚车上的栏杆,殷勤道:“那路复杂,阁下怕是不好寻,且放我出来,我为阁下带路,如何?”
竹羽状若思考,过了一会摇头道:“不好。”
他看向陈掌事眼中的稍许吃惊,“你是囚车里的人,若是你带我去,华谷以为我与你同伙不迎我了怎么办?”
他边说,边慢慢地把剑捅进他的身体,一句话说完,才彻底地拔了出来。
“我最讨厌说话藏着掖着的人了。”
“这世上从不缺知道路的人,但能走上路的却少之又少。”竹羽看着剑上的血,有些嫌弃。
“下一个吧。”
“五日后华谷大庆,你去吗?”龙缚边和夜风在街市中闲逛,边问道。
“去啊,怎么不去?”夜风摸出怀里的那张请柬,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塞了回去,“请柬都送过来了,再不去显得我肚量小。”
龙缚笑:“你肚量本来也没多大。不是还计较着书爷把你写进话本子里的事吗?”
“他活该啊。”夜风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