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我爹是个英雄?然后呢然后呢?”
我拽着赵叔的胳膊,嚷嚷着让他继续往下讲,可那家伙总是不遂我愿,前面讲得再精彩,也只会在这里一笔带过,用他一贯的回答敷衍我——
“老望拼死作战,大杀四方,最后同归于尽,有什么然后?”
“啊,”我失望地拖着调子,“你又这样讲!那我娘呢?”
“被纠缠不休的小鬼气死了!”
他自顾自地擦着剑,嘴里嫌弃道:“屁大点小孩,八岁大就这么烦人,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干脆发了脾气不理他。
我想,这次一定要生气的时间久一些,好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然后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把我爹的那些事讲给我听。
可我这气没工夫生太久——
又开战了。
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我这人命薄,所以运势一向不好,身上沾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就该像我爹一样死在战场上。
我在战火中出生,在战火中长大,死在战火里好像也是应该的。
可我活着,一直活着。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
“退后,望尘!回营帐呆着去!”赵叔喝道。
我爹死掉的那场战役后,赵叔他们还是没能回到天境,我也就这样和零零散散的乱兵加入了新的队伍,成了军中年龄最小的士兵。
虽然赵叔总不让我上战场。
彼时妖人闹得正凶,我们这些兵也被迫留在人境僵持。妖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抵抗,妖人撤退的时候,我们就原地扎营休息,等着下一场仗。
反正我们是被天境强征的凡人,死活都没有什么轻重,常年征战也早就忘了家,没了家。我们的命自己都不在乎,谁还在乎我们?
最后那些话是军中那些人常说的,而我最讨厌这些话。
我总在这些糙汉子喝着酒瞎聊骂娘的时候跳出去,大声地反驳。
我说军营就是家,大家都有人在乎。
我喊的声音很大,往往涨红了脸。可那些人只是短暂地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开始大笑,敷衍地附和我几声然后转头换个地方继续骂。
他们都笑话我,有个人还会边笑边拿他的糙手摸我的头。
他们都在笑,我很生气。
因为我是认真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讨厌他们。
我提高声音,孩子气地大喊,我说是,你们都没有家,没妻子,没孩子,都可怜,哭都没地哭。
整个军营只有赵叔有家,因为赵叔有我。虽然他本人对于这些总是一脸不在意。
他眼里好像一直都很少有别的东西,也没有我,他眼里只有战场。从前当副将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当了将军也是。所以他从来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往我脑袋上拍一下,永远刚刚回神似的说:“仗还没打完呢。”
我被赵叔赶回军营的时候,那些先前笑话我的士兵里有人低着声音说:“不止这些,我们还和你一样没爹没娘呢。”
“全死了。”
摸过我头的那人又走过来摸了把,和其他人相比例外地笑着。
他对我说:“我们没地哭,你有地哭,这是件好事。等什么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有地哭了,战争就结束了。”
我想上战场,我不想待着营帐里看他们精神抖擞四肢健全地一个个走出去,又零零散散缺胳膊少腿丧着个脸回来。
我执着地觉得我能改变一切,我能大杀四方扭转局势。
赵叔没说什么,他只是看着。
他看着我射箭,看着我练剑。很可惜,我没有赵叔的那种天赋,也没有营里作为副将备选的郑尧那么有智谋。
我剑砍得偏,箭射得歪。但赵叔什么也不说,也什么也不教我,他只是看着。
可能他知道我走不上自己想走的这条路吧。
又也许我生来就该当个旁观者吧。
生来就该立于这片战火之外静静地看着战场沙尘起落,我只能看着。
于是有一天赵叔突然对我说:“跟我去战场上看看吧。”
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也可能是赵叔有其他的考量,总之,我能上战场了。
前提是我不能动手,只能看着。
断肢横飞,鲜血迸溅,四处都是叫喊,痛苦的□□和咽气前的闷哼……入眼皆有未尽的黑烟和将尽的火,人就倒在那些冒着滚滚黑烟的火里。
我想起我爹,赵叔口中的我爹也是死在了这样的地方吧。
那一天的赵叔作战格外骁勇,带领全军打得妖兵节节败退,甚至单枪匹马杀进了对方营里刺死了对方妖将。
我看到他脸上难得多了些表情,他高高举起一串什么东西策马笑着向我奔来,身后扬起一大片烟尘。
他竟然在笑。
近了些,我也就看清了——那是一串狼牙。
那串狼牙已在接连不断的战火里变得破碎,九枚里只剩一枚完好。
赵叔就把那枚挑出来,在营帐细细擦着上面的血,眼神中难得有了光彩。他对我说:
“这是你爹送给你娘的。”
说这话时,他从帐上扯下一根红丝线,拧成股从狼牙孔上穿了过去,认认真真地系在了我的腰带上。
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
军中没什么好东西,他也没钱没工夫去置办些上好的珠玉什么的,就一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野外,集了九枚狼牙,在营中将士的哄笑中把简陋的狼牙手链送给了我娘。
我爹不懂什么浪漫,但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浪漫的事了。
而我娘呢,当时作为小姑娘偏偏就喜欢上了他那股痴劲。
“怎么会在那个人手里?”
赵叔被我一问,手上动作一顿,没说话。
他想起那个凄惨的营帐,想起帐前跪着一剑穿胸的兄弟,想起帐中那个……乱发覆了满脸的女人。
赵叔话在喉头滚了几许,还是哄小孩似地回答:“他是坏人啊,抢走了。”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