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把我当小孩,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也不会再追问。
我只是摩挲着那枚有些粗糙的狼牙,低下头。
“哦。”
狼牙上的血迹已经擦不净了。
后面的事在我脑海中印象并不算深,妖人主将已经被赵叔斩杀,局势已然明朗,更何况还有筇竹妖一族主动投靠,仗打起来就轻松不少。
可还是死了很多人。
那个摸我头的士兵也死了,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对那些鲜血和哭喊都变得有些麻木,我只是看着,看着。
几乎每场战争都会掀起一片大火,而那些与我相熟的,只有点头之交的,都一个个死在了火里面。
战争当然毫无疑问地胜了,但听召回到天境的我并不高兴,赵叔也不高兴。
刚开始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他跪在高位之下时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稍稍有些奇怪,没再放在心上。
说实在的,我很难理解赵叔,一直都是。我不清楚他曾经经历过什么,身上有着什么样的执拗,我只知道他是我爹的兄弟,是赵叔,是亲人,觉得他会陪伴我,照顾我,所以也同样难以理解他的死。
我不明白他怎样衡量自己的意义,以至于能轻易决定把自己吊死在房中的横梁上。
他走得好安静好安静,和十几年来在我身边的每一天一样安静。
他安静地挂在那根房梁上。
我讶异的是好像只有我对赵叔的死感到讶异,其余人毫无反应,也好像毫不在乎,只是说着“来,搭把手”,就毫无动容地把他的尸体抬了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而死,只有我不知道。
他们说赵叔这人拗,这辈子只会打仗,也只为了打仗活着,仗打赢了,他没了用,只觉得自己活着是个无用的麻烦,就了结了自己。
可我不信,我不相信血战沙场一身热血的赵叔觅死的理由竟然能被这样轻易地解释。就算是,我也还是无法理解,但也无能无力。
我只知道我没能像我爹期待的那样成为赵叔活着的理由。
可能赵叔把狼牙挂在我腰间的那日就已经想好了。
他没了遗憾,而我,也已经长大了。
赵叔生前交代过,他要火葬。
他要自己的身体被吞没在恍若稀落战火的火中。
我看着赵叔的尸体在火中化作灰烬,就这样被迫扔掉了年少。
“天尊!”
我睨向声音的来处,一个青年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微弯着腰对经过的天帝龙坳说话。
他眼睛弯弯,我心里却升起厌恶。
我讨厌郑尧。
那家伙原是跟着赵叔在百场厮杀中活下来的小兵,没什么功过,不算得显眼,但胜在殷勤。
旁人不愿经营的关系他去经营 ,不愿巴结讨好的权贵他去讨好,倒也算得努力。一来二去,旁人做了但没争取的功劳、奖赏都不知什么时候默转潜移到他名下了。其间自然不乏……赵叔的。
我讨厌这种人,却又拿这种人没办法,我只能心底愤愤地看着。
毕竟我没本事啊。
我越来越厌倦天境的生活,越来越厌恶周遭的一切,我想走,但走不了。
与妖人一战胜后,天帝特赏我们这些兵将可永世留于天境。
谁想要他的赏赐?
我们这些凡人只想要好好活着罢了,我想回家。
可这个念头刚蹦出来,我心里就有另一道冰冷的声音提醒我:家这东西,我早就没有了。
我曾经想过,也许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会这样麻木地度过,每日冷眼看着这人世,直到厌倦,直到死亡。若是这样,或许还真不如像赵叔一样一死了之,早往来生。
但我遇见了龙渊。
他会温柔地对我笑,说:“望尘,莫急啊。”
跟我说话时,他一直是一种兄长的姿态,可他不知道,我比他大得多,只是身材瘦小罢了。
他没一点太子的架子,总是温柔地笑。
我就这样看着他,像看以前那些所有离我而去的人一样,我可以把他的结局望到底。
你会死的。
“天尊说,将军夫人得留活口。”我怯着声音说话。
世事变迁,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而他竟然落到了如此凄凉的地步。
可他还在笑,一把把惊忧丢给我,“拿着。”
我已然记不清他是怎么从我身边离开的,只记得火光晃眼,又一个人的身影在我眼前被火焰吞噬。
我辗转多年,流落多地。
我想,这就是我望尘的命,注定得看着一个个人走进火焰深处,再也走不出来。
这个想法影响了我很多年,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有一个人完好无损地在我眼前站着,他从火里走出来了,说着和之前说过很多遍的一样的话。
他说:“望尘,莫急啊——”
我一下子忍不住险些热泪盈眶。
我的命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