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
“无声,你想和我一起听夫子讲课吗?”
那个夜里龙阙没有早早入睡,他安静地坐在漆黑的床榻边,等他娘。
虽然是春日了,但傍晚还是会觉得冷风刺骨头。
他很久没这么清醒地在晚上坐着了,也才在相似的夜里想起,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他也这么坐过。
那时他不明白,是他的娘不爱自己吗,不然为什么幼小的孩子在侧,她却还能狠下心来整日不在身边,放任自己的孩子自生自灭?
于是他学会了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等待,有时候等得都睡着了,有时候被夜晚的寒风卷上了风寒,一连晕上好多天。后来的某一天终于被他等到了,他看见他娘满衣是血,浑身伤痕——他娘也没有人爱。
还没看见身影,就先听见了声响,嗅到了血腥。
他娘回来了。
她看见他端坐在床侧有些意外,正要出声,胸口一用力却咳出了血。
龙阙连忙上前扶她坐下,上手却觉得湿热,房中光线暗,他看不清,却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他还没张口说话,他娘就已察觉到他手上动作的停顿,急急出声:“没事的阙儿,娘没事的,娘死不了。”
龙阙一肚子话就这样卡在嘴边,哽住他的喉头,弄得他眼酸。
他想问她怎么回事,想关心她,转念一想,问了又能怎样呢?他娘的性子绝不会把事情的真实情况告诉年幼的他,反而只会让她多了一分掩盖的心思。他娘已经够疼够累了,不该再为了他操心这些事。
就让他继续当他娘眼中没心没肺的小孩吧。
他开口说:“娘,我想像哥哥那样上学堂。”
他娘愣住了,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是、也是,阙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该有夫子了。”
她捂着胸口的伤,视线一直盯着虚无缥缈的黑暗,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第二日的夜里,龙阙在房中坐了很久也不见他娘回来,好久好久才等来了个给他塞过吃的的小婢女,那丫头有几分善心,跟他说了句“快去找天尊”,就匆匆忙忙不想惹祸上身地跑了。
龙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她在黑暗中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地心慌。
他娘出事了,他想。
龙阙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殿外响着惊雷,大雨滂沱,雨水打折了早樱的新枝。他路上摔了好几跤,滚了一身的泥水,才狼狈地到了苍云顶外。
他娘跪在那。
血水混着雨水、泥水斑驳在杏色的衣裙上。
“娘——”龙阙急急冲过去,扶着她的肩膀,“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啊娘!娘!”
他娘不起来,明明身子瘦弱,却硬是没被扯起来,只搡着龙阙柔声道:“太冷了阙儿,你快回去,娘没事的。”
“娘!”
“幻灵,你可要跪好咯。”王公公披着斗篷,撑着伞,缓步走上前来,话说得不紧不慢。
幻灵也不反驳,只是替龙阙拢了拢衣服,劝道:“回去吧阙儿,快回去。我孩子生得一张俊秀白净的脸,冻坏了可怎么办,娘要心疼的。”
龙阙却不答应,他少年热血此时上了头,当即挣开他娘,往王公公身上撞,怒气冲冲大喊:“你混蛋!小人!”
可他才十二,力气小没撞动多少不说,仅能憋出来的几个骂人的字眼对王公公来说也不痛不痒,后者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儿,看得他心里窝火。
“你这般对我娘,让我父尊知道看你怎么办!”
王公公笑着说:“就是天尊让她跪着的。”
他说罢,拎着龙阙的领子往远扯。
“还有我哥呢!你不怕我告诉我哥哥吗!他要是听说,定会为我出气——”
“啪嗒。”
溅起的泥水打断了他的声音,他被丢到了地上的水坑里。脊背撞得很疼,飞溅的泥巴有些落进他的嘴巴,嘴里的苦味竟然占据感官大过了一切。
涩的。
他懵在原地,一时竟也不知道爬起来。脑袋是蒙的,四肢是冰冷的,还有不绝的冷意夹在王公公的话里蔓延至他四肢百骸。
“什么东西。”他说。
他终于卸下了那副笑意盎然的面具,“太子殿下让你叫他哥哥,那是赏识。你屁颠屁颠跟着叫,太把自己当回事,那就是不知好歹!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哪?”他啐了一口,“不过是个没有名分的小妾生的,要不是太子殿下想有个玩伴,你连来到这世上的资格都没有!”
龙阙坐在泥水里,视野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变得模糊,他拼命地揉眼睛,可还是什么也看不清,直到他听到他娘近在耳侧的声音。
他娘抱着他,说:“哭吧,娘在呢。”
他娘是为了他来求龙坳的,求他允许自己上学堂,他父尊不同意,她就跪着。
后面的事龙阙不太记得细节了,只记得他在他娘温暖的怀里哭了很久,他娘又跪了很久,然后他哥来了。
龙渊在他父尊面前撒了个娇,拉着龙坳的胳膊哼哼了句:“父尊,我想让无声陪我去学堂。”
那个雍容华贵,满身脂粉香气的女人——龙渊的母妃又笑了两声,他父尊就答应了。
龙阙并不算得上高兴,他的心在雨里一点点冷掉了。
他突然觉得他娘的跪和他的眼泪好像全都是个笑话。别人轻轻松松勾勾手指就能拿到的东西,他穷尽一切却都拿不到。
他不羡慕,只有一点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