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一世的浮浮沉沉。
在琴声中,在桃树下。
在谢公子的怅然里。
谢公子的眼恍惚了,似乎就真的见到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公子,隐了一身气度,藏于青山中。
他弹琴,周身是一片的安宁,可是琴音却如此的寂寥。
似乎这番桃花盛景的缱绻温柔也无法给他一点念想。
桃花啊,在深秋中依然开着的桃花……
在深秋中依然……
谢公子一下子惊醒了。
眼前的画面缓缓消散,桃花依旧开着,谢公子却凭白冒了冷汗。
在深秋开的桃花,着实太诡异了。
谢公子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要出去,而门砰地一声关了。
天色已经暗了,庭院的桃花香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显得诡异,谢公子毛骨悚然,耳边唯余自己的心跳声,他倏忽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门边,那人提了一盏灯,灯光是暖黄色的,不强烈,但是足以照清那人的脸。
那是一个老头,很老很老很老。
从他的面皮上就能看出来,他的脸皮皱着,下垂,好像经过烈火焚过的木头的皮那样,一点生机也没有,老头的胡子很长,已经及地了,他佝偻着腰,说了一句:“是谁?”
他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特别刺耳,听得谢公子打了个寒噤。
是妖怪吧?
他觉得自己可能碰上妖怪了。
“是谁?”老头说的很慢,两个字拖了很长的音,谢公子心跳如雷,强装镇定:“晚辈乃裕北王府的谢离,此番游历太元山,途径此处,并非有意叨扰,望前辈海涵。”
老头缓缓靠近了,他手里的灯随着他的步子摇晃,于是那微弱的光也便摇晃起来,倒映在他的脸上,半面阴森。
谢公子还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不敢动弹,老头没有理他,径直走向桃花树,从谢公子身旁走过时,谢公子清楚的听到了他身上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骨头的碰撞发出的声音。
老头在树下站定了。
谢公子悄悄抬眼观察着,发现老头的鞋底上尽是泥土,衣摆和衣袖上也沾满了灰尘。
他是谁?
这个宅子是他的?
他从哪儿来?
他今年多少岁了?
他是人么?
谢公子满心疑惑,最后只剩下焦灼。
“你很怕我?”老头抚摸着桃树的树干,却是对谢公子说道。
谢公子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他摸不清老头的喜怒,只能斟酌回答:“前辈的模样,让晚辈很是惊讶。”
“呵,呵,呵,哈!”老头竟然笑了,他的笑声分外刺耳,每一下都伴着重重的喘气,每喘一下,谢公子就紧张一分,最后,他听见老头说:“你是我这么久以来,见过的第一个人。”
要完。谢公子呼吸一滞。
这话无疑透露出两个信息,而这两个信息,很明显都说明老头不正常。
“你直起身子来吧。”
谢公子依言,刚要动作,才发觉自己半个身子都麻了,而高度紧张时,他毫无知觉。
“你安心,我不是妖,但,我也不能被称之为人。”
老头说着,朝谢公子走来,把手里的灯给了他,谢公子接过,灯的光好像给了他一点力量,他渐渐镇定下来,便听得老头说:“你今年多大?”
谢公子:“刚过二十三岁生辰。”
“二十三岁啊……”老头喃喃的重复,然后便缓缓笑了,“你猜我多大了?”
谢公子看他苍老的不像人的样子,实在是不敢去猜,而老头显然也没指望他回答,他就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一样,见到谢公子,只想和他多说几句,并不在意回复,“我不记得了,但是一定要算的话,我也能算得出,嗯……大雍,大雍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儿了,今天的朝代是什么?十六年前应该是翎。”
“那我已经活了四百七十六年了。你……对,你二十三岁。”
“我像你这般年岁时,从未远游过,永远只有无尽的学习,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可是我必须得学,不然我就失去了价值。”
“没有价值的人是很可悲的,你知道么?”
老头说这话时,是看着桃树的,绚烂的桃花下,老头的身子显得单薄且荒凉。
谢公子很好奇他竟然能记得这么久以前的事,但是老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头静静的看着桃树,他的眼神很悲伤,但似乎又没有,它归于了平静,平静的让人害怕。
“我问你,生与死,有区别么?”老头的声音在良久的寂静之后忽然响起,谢公子一震,听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张口便是侃侃而谈。
他本不应该如此——在察觉到危险时,他就应当谨言慎行,他知道的。
可这一切不是他能控制了,此刻的他仿佛丢了魂。
那些话没有经过他的大脑,他把相干的不相干的说了个遍,平时与友人雅集时的创作,一时间隐约冒出的灵感,还有此刻内心的想法,通通都说了。
生与死。
话很多,谢公子的嗓子也因此变得哑了些,时间久了,他有些口干舌燥。
老头听着他说,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苍老的眼睛里,谢公子根本看不到自己。
谢公子忽然就觉得烦躁,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糟透了,可是他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是语速变得更快。
足足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谢公子才找回了控制自己的感觉,老头仍是静静的看着他,谢公子平复了自己的怒意,再次开口:“我活着便是活着,死了也便死了,我只会活不到百年,没有时间去思考生死大论!”
老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桃树走去:“你明白了么?”
难道还有人在?谢公子一惊,朝四下看去。
老头却已将手放在了树干上,他说:“他们都走了,留我一个,有什么意思呢?我这样,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