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仍还缠绵不休。刘媪拿着铁熨斗去了自己那间单房。杨柳青悄悄回望,发觉那门关得那叫一个迅速。
她若有所思。
远处有钟声,时候不早。杨柳青没再停留,往玉华殿走。沿路问人,都受了白眼。好在倒夜香的宦官代显推车回来了,两人一条道碰上。代显率先叫她:
“青娘,你怎么来这了?”
杨柳青一顿,转头瞧见代显那张稚嫩的笑脸,立即也微笑,把因由说了下。
代显也是十四岁的年纪,十年前就来到宫中拜了位老宦官为义父。杨柳青头天入宫那会找不到回掖庭的路,是这个少年坐在推车上冲她招手,一点右边指明方向。
他们接触不太多,几次短暂的交谈却都极和谐。杨柳青把被风吹起一角的罗裙小心抚平,弯唇:
“说来真妙,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见识不到宫内的繁华。”
小姑娘黑瘦细窄,同一棵将死未死的草般不打眼。穿着宽袖短襦更衬得削薄。笑起来微微露点白牙,分明的双眼里盛两汪清潭,瞧着不赏心悦目,但也不过分招嫌。正眼看人的神态除却身份带来的怯懦外,还含几丝忧愁的天真。
任谁一看都不觉威胁。
代显迎着她清透的目光扶了扶头上笼冠,把车推到边上窄巷里,道:
“你入宫也半年了,怎么还是傻呵呵的?月容夫人若还盛宠哪里能轮到你去露脸?听邓姐姐她们嚼舌根了没?”
杨柳青滞了下,笑容收敛。
果然…?
代显环手:“五日前大获圣心的红珠夫人现下才是大红人。如今谁不想去她跟前讨好?刘媪平常都把活丢给你们做自己寻清闲,你看她今日跑路没有?”
这事属实。何止没跑路,熨斗都翻出来了。上下结合,八成是去给红珠夫人熨衣服,亲自送她那刷好感度。
“…”杨柳青没吱声,代显见状又道:
“也无妨。哪怕刘媪不干也轮不到你。邓姐姐这几日没少打听门道,还有李姐姐王姐姐吴姐姐,不过都被刘媪压回去了而已。”
合着一干人都攒足了劲悄咪咪搞事业。
杨柳青刹那卡壳,无奈笑了下,摇摇头:
“我笨。”
“你心思简单。她们那是宫里待久了,其实刚来时也大多天真和善。”代显笑着,杨柳青也点头,并没有记恨的念头。
他们又谈笑了片刻,都是宫里的小事,你一句我一句,倒很欢快。伺机到了时候,稍稍捏了下发痒的手,杨柳青正色:
“代显,你说当今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总有些——”
她将将止住话头,右眉一折,浮抹愁色。
代显一见,便知约莫是杨柳青怕死。宫人多是这样的,他见怪不怪,耸肩:
“什么样的人啊?或许同传闻一样吧。
我虽进宫年岁不短,但一直都在宫边上绕。义父也是不许我往里走的。那地方水深火热,我只怕没命混。不过陛下素来神出鬼没,便是王大监蔺丞相也常找不见人影。再者月容夫人被分去了宠爱,陛下这段时日定鲜少出现。你不必太担心。”
她含胸颔首,又抿抿唇:“…说来近日我梦中听得乐声,也不知真假。”
“啊?”代显讶异:“不会吧?掖庭阴潮,陛下如何会去到哪里。青娘,你怕是睡糊涂了吧。”
杨柳青心底滑过一丝奇异,没反驳:“我想也是,最近活多,不知云里雾里了。”
其实杨柳青还想再问问正得圣心的红珠夫人的情报。不过代显已理了袖子,看样子要继续干活。她于是道了谢要走,代显突然叫住她。杨柳青讶然的功夫,罗裙上压了只小瓷品,玉□□巧,漂亮得同她灰蒙蒙的形象格格不入。
少年收臂,搓搓手上老茧,笑得开朗明媚:
“瞧你捏了好几回冻疮 ,我义父给的好东西,你拿去用吧。若在月容夫人那…”他欲言又止,“若是能讨到好处,记得分我一份。”
她手上的冻疮是早就有的,来到掖庭天天干活后更重,反复溃烂结痂。
没想到代显心这么细,注意到了掖庭所有人都直接无视的小细节。杨柳青失笑,谢地颇真挚:
“多谢,定忘不了你。”
代显潇洒一挥手,推着车咕噜咕噜小步跑远。
记着问代显要的路线,杨柳青有点紧张得往目的地轻步走。穿过层层宫墙,左拐右拐。越往里,头便越低。终于到了满是梅花的玉华殿,杨柳青偷偷抬眼皮望了望,波澜不惊的面皮下独自惊叹宫室的华丽。
电视里见到的故宫可能也不过如此。路经转角,她立即敛下视线,恭恭敬敬把刻着字的腰牌呈给门口女使。
女使似早等她了。未接东西,啐了声没好气道:“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
自己这种小喽啰岂敢说什么。杨柳青额角沁汗,捧着罗裙呆站一会,女使却还没有接过的意思。反一叉腰用嫌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遍,冷笑:
“你挺面生,新来的?”
杨柳青老实点头:“回姑娘,奴婢半年前入的宫。”
“长得如此磕碜。刘媪竟叫你来送衣裳,可见是全不把我家夫人看在眼里了!”女使眼一转,蓦地尖声发难,腾手一把打翻罗裙。薄纱落青石砖上散开,托盘哐啷砸准脚尖。杨柳青疼得猛缩脚趾,慌忙跪下:
“姑娘,刘媪并非——”
女使不依不饶打断:“并非什么?并非见风使舵?!好不要脸的老妇,先前为了见夫人一面不知磨了我多久,才来个新面孔就吃定陛下不会再登玉华殿了?谁给她的胆子?真以为吊几句嗓子就能彻底勾住帝王心?”
说着上脚就踹她肩头。杨柳青挨一脚,身体直晃荡了两回。她咬牙,先前隐约的猜想被证实了。
刘媪知道月容夫人会因突然冒头的红珠夫人而生怒,自己急于讨好新人不想应付旧人,让她这最没后台的浮萍来让玉华殿出气。被打还是骂都无所谓,横竖她身份在此,人尽可欺。
她心里苦笑,突然就想起代显欲言又止的神色。当下蹙眉,原来他早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