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坐室内,伴着微弱的灯光,再次拿起了已经十余年没有再碰过的周易与卦书。
外面火光冲天,石碑立于院中,前面书三十六天罡,后面书七十二地煞,又有“替天行道,忠义双全”八个大字。
众人围绕戏作一谈,可他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公孙胜朝室内走来,脚步声不可闻,轻似鬼魅。
他望着散落不堪的签文微微发愣,恍恍然道:“这时候,我竟不知道长说的话,是真,还是假了。”
公孙胜笑:“军师何时也变得这般迷信了?”
吴用不答,缓了缓,再次拿起了一根竹签,带着虔诚轻翻过来,那一刻,公孙胜清楚的在他眼中看到无尽的错愕与未消的震惊。
心存疑惑走至他身边,侧头朝他手里一瞧,也不由得心里一跳。
第一卦卜的是梁山前途,含糊错乱,看不清因果。
这第二卦卜的是姻缘,却是情深又缘浅,阴阳两相隔。
灯下昏黄里,留下公孙胜的一声叹息。
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的呆坐在那,竹签虚握在手中,眼中是明灭不定的烛光,似有还无。而那颗心却深深的沉到海底,再无迹可寻。
*
“先生……为何难过呢?”
他思绪翻飞回来,看着怀里的人,心里忽然体会到了项羽乌江自刎时唱的那句“虞姬虞姬奈何兮。”
竟心痛至斯。
“倘若有一天……”他哽咽住。
自他离了东溪村,决定取生辰纲的那刻起,他便将这条性命已全然不顾了。
男儿来世上走这么一遭,本该有所作为,无论是追求功名利禄,还是落得绿林家替天行道。他最怕一生平庸碌碌无为,于是宁愿长埋黄土地下也要换一世忠义傲骨。
可是如今,当他有所牵挂,再也不是孑然一身时,他还能够毅然决然的说出那句“虽九死其犹未悔”么?
“倘若有一天,我先走一步……我托公孙道长将你带走,寻个善果。”
“先生。”
菀繄含泪露出一个笑,揽着他的脖子,轻轻倚在他的肩头,道,“您不是说菀繄这一生选择全都依凭自己么?若如有一天……若连老天都妒忌我们,恨不同时生,那菀繄……死后也要和先生在一起。先生莫要抛弃我。”
吴用眼中的那滴泪顺着脸颊悄然滑落,他垂下头,这长久以来压制在心口的痛楚再也承受不住,手掌藏在菀繄腰间用了几分力,身子不断的抖动着,终于埋在她颈间抽泣起来。
他就连哭也是万分自制的,菀繄总觉得先生那几滴泪滴在了她心里,她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却用小手为他擦去眼泪,附在他耳边软糯糯的安慰他:“先生不哭,先生不哭。”
他向来是个不在乎世俗的人,先前问她的那两个问题也不过吓唬那丫头罢了,好叫她断情绝念,将来自己若有什么不测,也好叫她少些枉然心碎。可她痴情不改,这一腔热忱爱他至深,竟然不求名分的跟着他,做他一辈子的学生。既如此,那他又有何畏惧呢?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佩,递到她面前,他道:“这是我离开吴家时身上唯一带走的东西,我不会叫你不明不白的跟着我。这个,你收着。等你过了十六岁生辰……我娶你。”
菀繄看着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脸颊耳根连同手指都烫的厉害,她不敢去接。
这是先生给她的定情之物,也是先生对她的承诺。
那块玉佩通透无瑕,指尖触碰只觉温润,是一块上好的玉,她看着下面穗子上串的红豆问:“红豆寓为相思,这红豆是先生后来自己加的吗?”
他没否认,嗯了一声。
菀繄心里满是感动,手里攥着玉佩,将他脸上的泪一点一点拭去。
然后仰着脸,用鼻尖轻轻刮蹭着他的侧脸,似讨温存般的缠绵,连连道:“我就是比先生晚生了几年而已,怪不得先生,要怪就怪老天爷。倘若先生以后再说什么先走不先走的话,那……菀繄也哭。”
他听了这话,心中全盘崩碎,再也不去管什么前路与天命,紧紧抱住她的身子,嘴巴贴着她的耳边吐着气息,他道:“卿恨我生早……我恨卿生迟。”
说完便顺着她细腻光滑的肌肤轻轻浅浅吻下,额头,眼角,脸颊,耳垂……
菀繄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心慌,到底慌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两人身份的限制,这如寻常恋人之间的爱意温存,她之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头愈发低得厉害,一张小脸羞的直往他怀里躲。
吴用见她这般,不由轻笑出声,抓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再次靠过去,这次直接吻上了她的唇瓣。
菀繄紧紧的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只觉得那颗多年以来像浮萍一样漂泊的心终于落了地,在地里生了根,心间有着说不出的踏实。
……
“先生。”
“嗯。”
“先生。”
“嗯。”
“先生。”
“傻丫头。”
“你能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吗?”
“……我小时候?”
“嗯。”
“我小时候无趣的很呐……”
“可是我想听。”
……
窃窃私语。
耳鬓厮磨。
一字一心动。
……
天命?何为天命?他不过一凡人耳。老天将他这条命何时收了去,他做不得主。可活着的日子里,他只想凭着自己的心去做想做的事,去爱想爱的人。这一点,老天做不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