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置于偏殿,只点了两根微弱的蜡烛,夜里看不真切,什么都虚幻着。
按理说,未出阁的女儿死去,不需人守灵,况且父母已不再,又无兄妹,因此连白也不必戴,三天后就这么葬了便作罢。
吴用舍不得,一夜守在棺材前,张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进了门径自烧了些纸,便坐到一旁。
他手里的那双手已如外面的冰雪一样寒冷,可他仍旧紧紧的握着不愿放开,垂着眼淡淡道:“你回去吧,我在这便够了。”
张顺偏着头,“我不回去。”
吴用不再说话,只余冷清心上剖,徒然再折春生柳。断柳春复生,奈何折柳留君皆徒劳,心事满凄凉。
“我宁愿先走的人是她,若是我先走了,不知她又是该如何的伤心。她受不住……她受不住的。”
心脏的痛楚愈发清晰,眼里也再流不出一滴泪来,他早已是心死未亡人。
他这话像是对着张顺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张顺听着,心里的悔恨无边无际直延伸到天尽头。
“要不是安道全开头诊错了病,耽误了那么多时日,没准儿菀繄她就不会……”
阮小二带水军几人进了门,默默的烧了些纸。
“他嫂子哭的死去活来,我怕她受不住,没叫她来。”说罢叹了口气,却在门口离开时撞到陈娇娇。
“菀繄素来喜欢你我情浓意切,你莫与我吵。”
她进了门,走至棺材前与她的菀繄妹妹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却是慢束罗裙,香散翠袖,佳人再不见。
“张顺兄弟,我们走吧。”
张顺心里憋屈着,定定地坐在那,身子分毫未动,四肢百骸如铅沉,如今这般境地,他心中所想皱皱地乱作一团,实在是不吐不快。
“我怨恨安道全空有神医名号却救不活一个女人,可话说回来。若不是当初他叫菀繄伤心,菀繄便不会离开,自己一个人去了东溪村,想来这病也是那时候害下的。”他一想起那时见到菀繄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哭着说见到娘亲的样子,五脏肺腑都带着痛与怨。
军师啊军师,你答应过我,自当是舍了性命也要护她一世周全。而今又当如何?
你问他当如何?
便是这棺材一口黑漆漆,香消玉殒。
陈娇娇心里何尝又不懂呢?奈何过尽千帆,回首已枉然。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菀繄走了军师他比谁都伤心,这段日子已足够受了。如今你这样说,伤的又是谁的心呢?若是她还在,该如何想?”
如何?张顺默默地想,菀繄会狠狠地给他一拳,然后气鼓鼓的说,不准说我先生!
是啊,她向来偏心于他,张顺想着,便说不出话来。终是默默的站起身,随她离去。
他已木讷,心如泣血,耳中听到的只有猎猎长风刮过军旗的声响。
到了后半夜,又有一些人来了,又走了,来来去去间,吴用只是守在棺材边,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天明总是来得这般早,朦胧天色间,有人来报。
“军师,时辰到了,该封棺了。”
没有奏乐,没有哭声,便要将他的菀繄悄无声息地带走,再也不回来。
据说眼泪滴在棺材里会叫逝去的人舍不得离开,他早已忘却,只余眼泪滴滴垂落,一颗又一颗,扶着棺椁的手颤抖不止,丢了那魂魄也随着这棺木的主人一同而去了。
他珍重这苦苦奢求来的情意真心,实在是割舍不断。
原是三叠唱罢,故纸化残烟。
“我看谁敢动!”一声怒吼,再无人上前。
沉寂,又是一片沉寂。
张顺对他有怨,可他又何尝不怨恨自己呢?他站在天地间,望着天上不断飘落的雪花,他从没有这么一刻痛恨过自己。
他恨自己无能无力,恨自己无可奈何。
“诡计使尽的是我,作恶多端是我。是我…是我啊……你要我的命便拿去!可你为何带走我的菀繄?为何……老天你为何啊……”
天地茫然,却无人回应,唯有不断飘落的雪花,一片一片的落在他的脸上。
他握紧拳头狠狠的锤向自己的胸口,因伤心欲绝整个身子不断地抖动着。雪花扑扑簌簌的往下落,他跪在大雪中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宋江实在看不下去,便前去将他扶了起来。
“军师。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身子呐。”
他恍恍然的站起来,挣脱了宋江,踉跄着身子缓缓的朝前走去。他如一具被抽离了魂魄的空壳,宋江望着他,不知他要去做什么。
他一步一顿,走出去了好一段距离,纷飞的大雪落了他满身满背。像极了她初来二龙山寻他的那日,也是这般大的雪。
“落花时节又逢君。……雪花也是花啊!”
“先生去哪,我便去哪。”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先生真好。”
……
熟悉明媚的声音在耳畔传来,声声扣心弦。一幕又一幕,她的音容与笑貌,心动与心悸,晃动剪影似的在他眼前招摇过市,叫他哽咽不已,痛哭失声。
尔言在吾耳,尔貌在吾目。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你先我而去,叫我如何,叫我如何?
光影交织的破碎流离擦着他的眼睛,他实在是忍不得,忍不得,摇摇欲坠的向后倒去。
“军师!军师!”
“来人!”
*
这场梦没了尽头,他看见那丫头拉着他的袖子泪眼婆娑的求他不要离开,便狠狠从床上跌下来,憔悴如斯的一身瘦骨,叫着他的菀繄,“我在,先生在。”却是狠狠扑在地上,抱了一身空。
又被宋江扶起来,他紧紧抓着他的腕子,泪眼朦胧,情绪颇有些激动。
“公明哥哥,菀繄她、菀繄她唤我……菀繄,菀繄呢?我要去……”
却被宋江一把拉住。
“宋姑娘她……去了。”